26、“那边的风一吹,这边的蚂蚊就出窝。”
──有谁想得到,也曾步入舞池“潇洒走一回”的顾工,回去竟执笔告御状……这封密函直达“天庭”,引致天威震怒……这真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导致无数文艺界人士“夕贬潮阳路八千”
波匈事件同样是沈志华研究的重点之一。像沈志华和笔者这样的共和国的同龄人,以及更年长的一代中国人对波匈事件可以说记忆犹新,因为,它与中国的政治生活以及无数知识分子的命运,结合得太紧密不过了。波匈事件发生后仅仅一年多,中国就开始了大规模的反右运动。
毛泽东在进行中国社会主义政治建设的探索时,对于阶级矛盾、阶级斗争等根本问题的估计和处理,一开始就与赫鲁晓夫的政治体制改革方向有所不同。这种背离现象的不断扩大,深刻影响了毛泽东的对苏认识。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开始的对斯大林个人崇拜问题的批判,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指出斯大林“1937年关于苏联越向社会主义前进,阶级斗争就越尖锐的错误公式”不符合苏联社会的实际情况,它作为“粗暴地破坏社会主义法制和大规模进行镇压的论据”,“给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给党和国家内的民主的开展造成了很大的危害”。苏共的新提法是,随着剥削阶级的消灭,苏联的阶级斗争矛头已主要转向了国际舞台,苏联国家消亡的过程已在进行之中,“国家管理的职能正在改变”,强制性国家机关“目前主要是防止外部敌人的阴谋的机关”。
毛泽东对这样的论述表示出了强烈的不满,特别是在波匈事件发生以后,东欧局势的动荡和国际上反共高潮的掀起,给毛泽东造成极大震动。他断言“东欧一些国家的基本问题就是阶级斗争没有搞好,那么多反革命没有搞掉”。 毛泽东把匈牙利事件与中国国内出现右派分子活动的情况联系到一起,随即便发动了反右派斗争。为防止匈牙利事件在中国重演,毛泽东指示要“将可能的‘匈牙利事件’主动引出来”,使之在各个机关、学校去演习,“分割为许多小‘匈牙利’”,以利于“挤出脓疱”。
由此,毛泽东转而否定了中共八大关于国内的主要矛盾不再是阶级矛盾的正确结论,也即否定了他过去对阶级矛盾、阶级斗争问题的正确认识。在八届三中全会上,毛泽东重新强调“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是“当前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毛泽东在把主要精力从经济建设逐渐转向阶级斗争的同时,对苏共二十大及赫鲁晓夫批判斯大林的本意从阶级斗争的角度产生了怀疑,对苏联的非斯大林化现象由最初的喜大于惧逐渐转变为惧大于喜,增加了对苏联的戒心,也影响了中国对苏政策的制定。
在反右运动中,当时的媒体大登特登什么“小匈牙利事件”,中国老百姓对“纳吉”、“裴多菲俱乐部”耳熟能详,谁要是与这些名词沾上边,不死也得脱层皮。
毛泽东形像地比喻为:“那边的风一吹,这边的蚂蚁就出窝。”
既然中国的“蚂蚊”也跟着“那边的风”出了窝,当然就要防患于未然,严加清除。中国当局根据毛泽东的指示精神,把中国的知识分子包括民主党派的思想动向与波匈事件──主要是匈牙利──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造成了中华民族一段难以弥合的伤痛。甚至到了1976年天安门事件,邓小平再次被打下去的时候,往他头上扣的黑帽子也是“中国的纳吉”,可见毛本人对波匈事件记忆犹深。
因为当时的中国媒体对纳吉,对裴多菲俱乐部全是一窝蜂谴责性的报道,以致于不但是中国普通的老百姓,就连许多蒙难者和他们的家人,也从来就不曾了解过真正的纳吉和裴多菲俱乐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纳吉者,即所谓的匈牙利事件罪魁祸首是矣,在中国除邓小平外,一般的小人物还没有资格领受这样一顶黑帽。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提起这首百多年来在全世界广为传诵的诗篇,人们便会想起它的作者──匈牙利著名诗人裴多菲。1849年7月31日,裴多菲在瑟克什堡大血战中同沙俄军队作战时牺牲,年仅26岁,从那以后,裴多菲就成了爱国主义的代名词。
不过,在20世纪60年代中国特殊的政治气氛下,裴多菲俱乐部却一度成为带有不祥意味的名词。如果客观地回顾历史,人们便可以知道那位匈牙利伟大的诗人是深受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关切与赞扬的“1848年欧洲革命中的英勇斗士”,他的诗作也为全世界被压迫民族留下了极其宝贵的文学遗产。
裴多菲俱乐部这个词儿除了在反右运动中频繁出现,更与中国文化人的苦难结下了不解之缘。仅看看毛泽东针对中国戏剧家协会举办的1964年“迎春晚会”所作的批示,便可知其厉害。
中国剧协自50年代中便开始在春节期间举办联欢晚会,并通常有"化装舞会"穿插其间。参加者自然都是戏剧电影界的知名人物,这也是表演艺术的大聚会。周恩来也曾出席过一届晚会,那次北京人艺的于是之扮演成高尔基,剧作家欧阳山尊化装成彩旦,谢添扮演卓别林,郭沫若也来了,他穿着一袭刚出访缅甸时友人送的和尚袈裟。周恩来到场即要化妆,但被剧协领导劝止并请他当化装评判。后来,黄苗子与郁风夫妇扶着齐白石老人进来,全场鼓掌欢迎,齐翁老迈年高,深居简出,能见到他的人真不多,加上又是齐翁的关门弟子郁风搀扶,所以没人生疑,连周恩来也上前握手寒喧。但到底座中不乏目光犀利的表演界老行尊,渐渐看出其中古怪,便上前拉扯齐翁的胡子,果然是粘上去的。原来他是画家叶浅予装扮的。于是满场欢声四起,被“蒙”了一回的周总理哈哈大笔着把最佳化装的桂冠判给了“假齐白石”。由此可见,50年代的文艺界确曾有过一段相对活泼、宽松的时光。
然而,到了1964年春节,中国剧协对是否循例举办晚会有了顾虑。因为,这正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鼓角甚嚣尘上的年头。何况,就在春节前,毛泽东刚发下一个措辞严厉的批示,呵斥文艺界“问题不少,人数很多,社会主义改造至今收效甚微。许多部门至今还是‘死人’统治着……至于戏剧部门,问题就更大了……”剧协噤若寒蝉,实在没那份心情组织迎春晚会。但是各剧院、剧团和电影界的中坚骨干大多主张延续这一传统,理由是在毛泽东“不下去不开饭”的指示之下,各表演团体长年都在农村厂矿基层巡回演出,好不容易回北京过个年,正好团聚迎春,并“庆祝”深入生活、改造思想带来的“戏剧丰收”。当时的“丰收”景象是,仅北京就有不同剧种的11台《千万不要忘记》在同时上演,此剧原名叫《祝君健康》,在毛的阶级斗争新学说下随风易名的。
于是,晚会张罗起来了。剧协可谓用心良苦,除了电影、舞会、灯谜、下棋、书画等传统节目,还特设了一个座谈会,让各剧种的《千万不要忘记》的11位饰演主角的表演者交流心得,务求这台戏的思想、艺术水准更上层楼。晚会开始,冠盖云集,星光烨烨。这些天真的艺术家岂会想到春天离他们竟是越来越遥远了,中国剧协的第八届迎春联欢是一个分水岭,它迎来的是漫长的严冬。
当晚来了两位穿军装的客人,他们是《解放军报》的小编辑顾工和刘天鸣。没人知道他们,军装成了最好的欢迎卷,剧协工作人员还是殷勤接待,照晚会规例在他们的胸襟别上绢花。当晚在政协礼堂共有一千好几百人参加联欢,没人给这两位无名小卒以特别的眷顾,这是事实。顾与刘大概有点自卑、有点失落,这都无从揣测。然而这俩军报的文艺战士却有着比满场宾客敏感得多的政治嗅觉,他们牢记着毛的最新指示,窥测文艺界的风向与波涛,果然瞅出了若干蛛丝马迹,第一是联欢会场的布置没一幅政治标语(其实有郭沫若手书的对联,内容是喜迎戏剧的春天与丰收);第二是舞会的开场白竟然称“女士们、先生们”;第三是舞会上有人跳“水手舞”与“伦巴”;第四是晚会穿插的即兴小品中,有人男女反串表演革命经典《兄妹开荒》;更有几个大男人穿戴“短裙”、“乳罩”,毛胳膊毛腿地大跳“小天鹅四人舞”……
有谁想得到,也曾步入舞池“潇洒走一回”的顾工,回去竟执笔告御状,本着“战士的责任感,以及对毛泽东思想的无限忠诚”,向毛揭发“首都文艺界的糜烂风气和向资产阶级投降的严重问题”。这封密函直达“天庭”,引致天威震怒。一千几百名晚会参加者无一漏网,全部向组织写出书面检讨。剧协奉命“整风”,继而扩大到文联各协会。毛泽东批示,文联各团体“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如不认真改造,势必在将来的某一天,要成为匈牙利裴多菲俱乐部那样的团体”。
极感震骇的中国剧协即刻调查,发现顾工的揭发(刘天鸣也联署)根本是罗织罪名。首先迎春舞会本来就是活泼与轻松,开场白已言必称“同志们”,后面加上“女士们、先生们”正是联谊欢聚场合的气氛调济。反串《兄妹开荒》的是空政文工团的一位京剧演员,用麒派声腔一人扮演两个角色。天鹅舞是哈尔滨话剧院的4位年轻演员反串“四人舞”片段,当然是个谐趣小品,但他们是向中央芭蕾舞团借来的正式舞衣,并非检举信中所言“短裙乳罩”。至于舞会上偶见的水手舞和伦巴,和华尔滋、探戈、狐步舞一样,都是国际性的交际舞,怎会变成顾、刘所言的“旧社会国民党政要官员和美国大兵”的“互相挑逗、舞姿淫荡”的东西呢?乐队从头到尾奏的都是《金蛇狂舞》、《江南好》、《春江花月夜》等民族舞曲,顶多穿插点苏联舞曲《红莓花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之类,来宾多是演艺界著名人士,这本是其业务必修的基本功,舞步较为繁复多姿,不足为怪,然则与“旧社会”嫁接,真是奇想天开!顾、刘为行伍中人,在舞池中可能有点自惭形秽,但他们跳的也必然是与异性勾肩搭背的外来的交际舞,总不会是在舞池中大扭革命秧歌吧?至令人不解的是,顾工对给他们戴迎春绢花的晚会工作人员都要肆意抹黑,用“花枝招展”和“浓妆艳抹的妙龄女郎”来形容,进而强化其“不健康”和“糜烂风气”的结论。然而剧协经调查,当晚的工作人员全是本协会办公室、组联部、外联部的女干部,都是“孩子他妈”,只有一个“妙龄女郎”,是剧协一位干部的女儿,是个中学生……。
不过,剧协的调查已无任何意义,天子动怒,狂澜既倒,忙不迭的自我检讨之后,便是下放“四清工作队”,旋踵又是文化大革命。而且“裴多菲俱乐部案”波及的是全国文艺界,不知多少人为此挨整流放、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这真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导致无数文艺界人士“夕贬潮阳路八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