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亲历汶川大地震的每个人在2008年5月12日下午2点28分都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在接下来地动山摇的3分钟内,这种感觉加剧异化,迫使每个人选择采取某种异于常态的行动,即便自认为最平凡不过的人在经历这几分钟之后,也会欣然发现自己身上的超常之处。可以说,有一千个亲历者,就有一千个汶川大地震。 就我而言,2点28分之前一如既往,女儿上学,妻子上班,她们一前一后出门,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我换好睡衣睡裤,准备好好睡一觉,还没在沙发上躺下,2点28分到了。地板抖动了大约三秒之后,我才发觉不妙,不像要停的样子。我急步走到厕所门框下,双手扶墙。这是从儿童时代看过的一本预防地震的连环画上学到的常识──地震时切不可乱跑,应该避到开间最小的房屋门框下。 接下来是我感受到的汶川大地震。我扶紧厕所外墙,正对客厅的侧窗,窗外大山觳觫,黄尘飞扬,果真称得上很黄很暴力。只听四边屋子里乒乒乓乓地乱响,眼瞧着客厅的书架一座座倒下,耳听得卧室的电视机砸在地上,紧接着听到厨房的抽油烟机砸下来,厨架随之崩倒,瓶瓶罐罐尖锐的碎裂声与脚下地底深处一阵强过一阵的嗡嗡轰鸣压迫着我的听觉神经。一瞬间,我几乎觉得扶着的墙变软了,像波浪一样在起伏。再之后是嗅觉体验:泡酒味、醋味、酱油味、新坛泡菜味、老坛泡菜味(这次地震中最让我心痛的财产损失就是这坛养了近二十年的老坛泡菜水,外加一盅养足了五年的老卤水)。众味齐发之中,天地为之色变。我只觉眼前一团漆黑,压抑良久的恐惧感顿时沁过背脊骨。后来听其他人讲,这黑暗的十多秒让大多数人感到绝望和无助。幸好在黑暗之时大地安静了下来,在黑暗渐渐散去的过程中,我才意识到遮天蔽日的元凶原来是从空中倾泻而下的沙尘。 终于熬过了长时间的震动和黑暗,抬眼望去,满屋狼藉。我的脑子里现在只映现出两个人:妻子和女儿。匆匆换下睡裤,到书房里拿了烟和打火机,顺便把闯入眼帘的手表捡来戴好,提起一双皮鞋冲下七楼。透过濛濛黄尘,只见学校干道上有不少人在飞奔疾跑,大呼小叫的声音此起彼伏。我在空地上换好皮鞋,将拖鞋别到腰后,立即向妻子工作的图书馆跑去。 一路上遇到的全是灰头土脸的人,看来大家刚才都争先恐后地从屋子里跑出来恭迎天上降下的灰土。空气中弥漫着鲜浓的土腥味,地上细细的黄沙足足铺得有一寸多厚,埋得住半截鞋帮。 妻子的工作岗位在图书馆附楼的三楼外文阅览室。我冲到楼下时一个小伙子正声嘶力竭地对着楼上喊:“楼上的人快出来──”。心中一惊,不假思索地冲进大楼,听到那个小伙子对着我的脊背大叫:“不要进去──”。哪里顾得上那么多,我三步并两步地冲上二楼,抬头发现上面的楼梯堆满了碎砖,原来三楼的侧墙已经垮塌。攀过大堆碎砖,上到三楼,贴窗向妻子的坐位看去,不由得双腿发软,只见妻子坐位旁的侧墙已然垮掉,一大堆砖土正好垒在妻子原来的坐位上。接下来的一连串动作近乎本能:冲到门口──一脚将锁着的门踹开──直奔到妻子的坐位处──左看右看──看得真切──砖堆中没有手脚发肤露出──松了口气:妻子在墙垮时尚未到岗。 几分钟后在学校校门口的空地上与妻子碰面,不大的空地上挤满了衣衫不整的男女老少。看到妻子扑了一脸一头的黄粉,与她呆在一起的几个漂亮女同事也都成了“黄脸婆”,其中两位眼角兀自结着花椒大小的沙疙瘩,脸上分明显出几道被泪水洗过的黄泥痕。 顾不得嘘寒问暖,与妻子简单说了两句,将腰上别着的拖鞋送给旁边一个光着两只脚的男学生,立即行动,去找女儿。 一出学校大门,就见前方公路已经被山上滚落的石头切断了一大半,无数飞石伴随着烟尘翻卷而下。阿坝师专校门与通往岷江对面城区的大桥之间有二百多米的距离,现在冲过这二百多米的硝烟滚石地带无异于以命相博。心想刚才在师专跑了一圈,不见一幢整体坍塌的楼房,威州中学的情形应该差相仿佛,只是不知当时女儿是否进入了中学校园,心中仍有些惴惴。看山上飞石活蹦乱跳,一时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只好先退回学校与妻子会合,向阿师专最大的空地──足球场转移。 快到六点钟的时候,听人说已经有老师接回了自己的孩子。暗自责怪自己行动迟缓,立刻快步上路。 公路旁的大山比刚才安静了许多,只零零碎碎地弹起一些拳头大小的石头。侧眼望山,脚下疾行,安全突破飞石地带。走过大桥时见到已经有武警和公安在维持秩序,向一个公安小伙打听威州中学情况,得到的回答着实令我欢喜赞叹。“没事,一个学生都没有糟,全部上姜维城那座山上躲洪水去了。” 穿过县城时,看见满大街横七竖八地躺着摩托车和自行车,加上砸扁的汽车和碎烂的街灯,颇有点像电视里常常放映的巴格达街景。县医院的三楼被震破一个大洞,奇怪的是,医院前的大街上居然有几个白衣天使推着病员车不紧不慢地溜达,走近才看清楚是几个愁眉苦脸的妇产科护士将一些孕妇推上大街避难──汶川县城的空地实在太少了。 走上山路,正遇到威州中学的学生向山下撤退。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搀扶在一起下山,秩序井然。押阵的老师个个头发散乱、容颜憔悴。在半山上见到神情自若的女儿时,我不禁鼻子一酸,不完全是因为见到女儿之后的情绪放松,更主要是因为心底突然涌起一种真切的感动和感激──对一路上所见到的武警、公安、护士、老师…… 一家三口汇聚在阿师专足球场的,心中大定,感到什么都不怕了。忽然传来消息说汶川正是这次地震的震中,温家宝总理已经赶到灾情严重的都江堰。心里立即又有些七上八下,不知在郫县养老的父母是否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