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吃吃
王洪林
吃，华人世界超高频率的字眼，最可口的词语，最开心的独词句。普通话形容吃相，要么狼吞虎咽，要么斯文秀气，词汇雅正单调，哪有方言生猛多趣。
自从有了人类思维，人们管自身进食叫做吃饭，用于其他动物维持生命叫做饲养、饲料，豢养更是偏重贬义。语汇初创时，吃饭就是吃饭，一根肠子通屁眼儿，绝无弯环倒拐；剖竹筒筒儿倒豆子，干脆利落。农耕文明时代，小农经济条件下，富裕人家连州跨郡，贫寒破户穷无立锥，嘴巴这个物件，闹出了天壤之别：美食家、饿痨鬼全球肆虐，在中国，共初才普遍得以大半饱，往后更得一饱，久痨而突然憨胀撑破肚皮的爆肠爆肚子的穷人没有了，酒酸肉臭都在吞噬的红楼梦也醒了。
民末共初，四川农民对吃的各种生动幽默的说法，积千秋之大成，领万方之风骚，编写一部民俗吃辞海，保险你一会喷饭，一会酸鼻，一会央告贾母揉你笑岔气的温柔的小肚皮。毛泽东时代，五千年快要饿断的儿肠，短时期内，依靠劳动的双手，释放百代潜能，豪迈地建设社会主义。毛主席说，共产党员不是为了吃世界，而是为了改造世界。全国人民齐心协力，改天换地，先建设、重积累、后吃饭，所以肚子经常还是清汤寡水的。童年处在这种情况下，兜售吃的千奇百怪的说法，有切肤之感，无隔靴之痒。
私塾先生穷酸，提出书面要求“无鸡鸭亦可无鱼肉亦可唯青菜一碟足矣”，哪晓得财主小气，笑读纸条，腹稿标点，开饭送去米饭一碗、青菜一碟。先生说：无鸡，鸭亦可；无鱼，肉亦可；唯青菜，一碟足矣，你咋看不懂嗦？财主狡辩，书生无奈。又一个村学究，喝着东家稀饭，摇头晃脑低吟：碎米一锅粥，舀来争风流，此碗好比西湖景，照见花白眉毛胡子与额楼。学童在一旁笑了：额楼就是额颅，外地人不懂，先生，可否改为照见江南十二州？这首稀饭圆舞曲，要是换了农民捏着锄把来写，赤裸裸只消一句话“倒在坡上狗都撵不到”就够了，泼饭飞泻陡坡，走狗都追不上饭流，可见稀饭之清，痨肠刮肚，一针见血。
吃得打娃娃、吃得打哇哇：明清之际，包谷红苕这些粗劣食品传入四川，俗称粗粮，五斤红苕折合一斤原粮。贫下中农端起包谷糊糊、红苕汤，蘸点洞洞酱，拈根酸豇豆，忽忽忽忽，风卷残云；小儿女嫌高，咽不下口，哩哩啦啦，吃得打哇哇，呕天呕地，绝食抗议。老贫农听取哇声一片，火冒三丈，几把把扯散了包头的青帕子、白帕子，飞起一耳屎（巴掌），退了神光：“你他妈的，老子天天挑尿捅、抬石头，变牛变马供你们一窝篼儿爷子衣禄，日你妈哟嘞你狗惹些不宜好，儿要响簧，妈要黄糖，整倒老子哈不清汤！” 一窝篼儿爷子，全家老小；惹，日的二字促读音，狗惹就是狗肏的，杂种；不宜好，不识好歹；整倒，害得；哈不清汤，弄不清楚，无法完成。混乱中，老娘子悄悄放下品碗，溜到一边拉起围腰裙擦泪，捶胸顿足，忍气吞声。刁嘴狗儿捂着火辣辣的五指山，饥饿的大眼睛扫描六合，哀波流露，眼泪进碗，滴答有声。懂事的哥哥姐姐抚慰弟妹、宽怀爹爹、体恤娘娘，收拾残局。邻居书二爷护吃，割肉打牙祭，他有时故意打儿骂妻，弄得鬼哭狼嚎，全家倒胃，他好吃独食子。长生大娘半傻，开舀了，打骂由你打骂，好饭我自搂之，搂他妈三斗碗下肚，打死也喜得好做饱鬼。哪像独生子女，天天娃哈哈，顿顿洋垃圾，吃得呼儿嗨哟，玩派太阳落坡，挥霍弦月升空，上好的美食吞小半，大半倒来喂狗，谁知宠物比小主人还娇贵，吃半留半，尾巴一甩，狺狺狂吠，抗议华人不够朋友。在早，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世纪末，国防卖膏药，顾嘴各打各，轻积累，贪口腹，连狗都变质了。
吃谣食谚、熟语、歇后语千姿百态，逗人笑，惹人哭，留下深沉的思考。装莽吃象：装傻得便宜。吃安胎、吃相因、吃欺头、吃巴骗：占便宜。舔肥、惹油腻、沾腥气、挨猪睏、跑油大、沾油星星：素菜抢点荤。念母念母飞香，没有吃到心慌：吃零碎时逗乐孩子语。肥肉怕烧酒、吃鼓眼饭：肉再肥，下酒也美，吃完了菜，白饭也吞得。包嘴儿包嘴儿的、包口磨腮的、抱草进牛口、五抢六拖的、饿痨饿虾的：直面人的吃相，少借喻，吝形容，生动非川话莫属。男子过估，女子过数：教育男子汉吃饭要生猛些，女子吃相宜斯文，好像在数饭粒。狮子脑壳罗汉嘴，刷把脑壳死肚脐眼儿：嘲弄儿子家死吃猛胀，肚囊皮都吃大了。吃得猛，又要注意仪表美，吃相不雅，相亲时有把婆娘都吓脱了的。查口货、噍类：吃东西的人。饮食菩萨、争嘴狗儿、偷嘴婆、馋猫儿、护吃狗儿：馋嘴的人。民国有地主婆请活路栽秧子，怕活路棒（长工）吃得，她把肥肉切成巴掌大，懒伸懒伸（要直不直、大体平整）的、白俩俩（白花花、白生生）的好吓人，长年一边暗骂狗夹夹，一边包肉，折截篾条拴起来拎走，收工带回家切小，熬成灯盏窝，全家滋润：狗夹夹就是吝啬鬼，语源据兽医说，狗交尾时阴茎膨胀，尖端成为蘑菇状，又好比碓窝棒，倒扣在敛口碓窝里，不射精消肿，决不脱出紧缩的阴门。主婆护吃护到了狗夹夹的程度，真是食色性也，暗合圣贤教诲，不愧贤惠妇人，难怪不得北京国民政府严禁雌人养雄狗哟，呵呵。也有大方的，请客吃饭，问客杀鸡，一旦对方说占先了，主人劝客加餐，说辞：过沟三海碗，走路才伸展。利口物、爽口货、喝油汤汤：美食。有咬了、有吃了、吃个屁、啃凹屁、弄不到汤喝：没吃的、无希望。讨奶奶吃的样、逼到大姑娘要奶喝、牛啃南瓜无从下口：不可能、没法办到。吃不穷，穿不穷，不会计划一世穷：强调计划。一口吃不成大胖子：讲究循序渐进。做有你做，吃没你吃。大家吃呀大家香，块人吃呀屙痢打标枪；吃独食子，捅血筷子，屙痢屙血，屙迄正二三月，屙迄桃子开花，屙迄李子落叶：提倡分食，反对独占。块人：个人；屙痢，害痢疾；打标枪：拉稀。
小儿吃害呀食、吃得打火烟嗝、吃得打酸嗝、吃得打摆摆，最容易积食，需要挑疳积儿。常年酸菜酱不断，都是农家好场合，你想嘛，红苕、包谷、小麦、高粱饭就酸菜酱，打酸嗝算你运气，我经常被火烟嗝纠缠，胃气上逆，杀喉冲鼻，怪味之难受，我的妈天瓜儿哪，硬是喊过不得。我是独儿，家里的人种，二妈脱产做家务，总是先开饭，二爷抱我去吃。妈妈收工落屋煮好，我再次端碗，吃成死肚脐眼儿，消化不良，死阴倒阳，二爷着急：“洪二娃，看你娃子噻瘦得光张儿皮，像根干豇豆儿样哦，唉！”妈妈背到长沙埂就医，路人看见就喊：“三师爷，挑疳积儿的来啰。”我还不懂事，妈妈却羞得无地自容。少年伙食好转，再也没有那些怪现象了。
人穷偏偏仁义，省吃俭用，美食留待客来吃。如此缺衣少吃，社员还闹欢乐，搞吃面比赛。农业学大寨，到处改田改土，挖出生基，赌汪胆大谁先下坟坑，煮斤挂面给他吃。队长号令一悬，三个生基开挖，立马跳下俩人，煮了三斤面，二人抢吃，王登意说：“狗惹邱忠良硬是饿鬼，捅血筷子的，老子嘴巴烫起果子泡，都喊抢他不赢。”
最搞笑的是请茶，客来地坝坐，竹林好望风，热情的主人跑进灶屋，捧来茶缸、茶钵、茶碗、葫芦、瓜瓢，陶瓷粗砂劣釉，碗胎腹印着蓝花字：为人民服务、为革命种田，主人笑咪了，双手献给来客。其实公社社员所谓的喝茶，就是火门悬挂一把大陶壶，一年四季承受柴火燎出的余焰，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九的陶壶水，都不是开水，这种温吞水，饱经炊烟，烟火气味杀喉刺鼻，渴了就取用，一快嗓眼，再下苦力，几千几万年了，就这么滋润过来。他看着你海喝，一边给你装裹叶子烟，打火镰引燃草纸捻，吹纸捻出明火，吧燃了烟草，猛吸几口，撩起衣襟使劲揩干净烟嘴，再把烟竿递给客伙，热情美美地给你夏日摇扇、冬天烤火。那个竹编外胎嵌陶钵，钵里盛柴火麸炭，提柄上围腰一笼，给你暖手烘脚，叫做烘笼，讹音豁儿，豁读阴平声。
吃的谜语歇后语不多，不打自招一条──猪拱地皮：光使嘴，引申使唤别人，常用于叫孩子帮助自己做事情。这是多子女时代产物，独生子女颠倒干坤，自封呆霸王，父母为走卒，对半成年子女，只有擦屁眼不代劳；对于成年子女，只有行房不代办，弄得子女无法自立存活天地间。吃吃吃，就知道吃，大了不再吃奶奶，啥子国计民生云乎哉。亲子绝断，华人又未必习惯。你看农村老人吃零供，读做期零窘（一声），上等的几个子女轮流赡养，不日毛（像话）的踢皮球，爱理不睬，老人家，吃凹屁、吃豁皮、喝西北风去吧。哪天娘不靠女，儿不使爹，井水不犯河水，吃饭不是家务事，而是社会事物，那些日益消失的吃辞海、骂辞海，就该寿终正寝啦。
二○○五年十一月六日成都永丰路仰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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