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巢颂
 巢颂 人类的原始细胞来自大海,鳃呼吸,鳍走水;登陆肺呼吸后,为了躲避洪水猛兽,学习飞鸟,做巢树上、高洞。尽管如此,孕育生命的初源,还是子宫里的羊水。胎儿的胎胞,就是人生最美的巢。
农业脱离采集狩猎游团,修房定居,跨入文明门槛,一晃万多年,直到民末共初,老百姓还是忘不掉老先人板板那个巢,诗人李白高雅:“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农民俗话自谦:“金窝银窝,当不到自己的狗窝。”倒高雅不高雅的准风流人物,不肯过于自我侮辱,又没有才气另外创造,就把狗窝篡改为草窝。其实,较起真来,华人睡觉的窝铺,二十世纪末期以前,无论贫富,恐怕搜查起来,都难逃那一个草字,绝大多数人家都喜欢用柔软的稻草铺床,上面陈列席子。
共初,贫农房间少,接新姑娘了,再窄也要腾一间作新房,墙壁上糊一些白报纸,亮瓦穿透草房屋顶射进万道霞光,光斑浮金,圈点美丽人生,爱抚滚滚红尘,实在有点爱人。太阳落坡后,点起菜油、桐油亮壶,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一起闹洞房,说些吉祥如意的四言八句,讨随喜。我们一伙小尻[月登](青屁股)儿,穿上新衣服,在大人教唆下,磨磨蹭蹭柳倒(纠缠)新娘子闹,说些和自己年龄不相称的喜庆话,多半是淫词秽语,编成顺口溜,有说有白,又念又唱,务必把新姑娘的分分钱、角角钱、块块钱敲诈干净,才肯罢手。一大清早起来,端盆热气腾腾的洗脸水,早早恭候门口,一听洞房门吱呀咧开一道缝隙,马上抢上前递送毛巾,引导瓷盆边。新婚三天,孩子给新人做任何事情、说再多的好话,都是要钱的把戏。记性好,人机灵,嘴巴甜的娃娃,变戏法说好话,决不雷同,更不重复,这样新娘子不厌烦,喜钱讨得你情我愿。
我三岁,表哥娶表嫂,走亲路上感冒了,百般唆使也恹恹欲睡,不肯骚扰新娘子,姨妈诓我,舅娘喂糖,我就是不吭气,妈妈吓坏了,汪一包泪瞥了姨妈一眼,姨妈豪爽,陪我玩游戏,喊号子:“嗨一着,爬上坡,嗨一桌,卖膏药。洪儿哥,嘿起势(使劲)嘿起势把书摸。”辅助玩具和手势,终于把我逗乐。闹洞房是韵语和色情比喻的大杂烩,吵得小伙子、大姑娘迷儿窜壳(迷糊了脑袋),含羞学习性知识。我们这些小二哥,屁都闻不倒臭,偏生又出得众,双关幽默的色情歌谣、谜语、谚语、歇后语过耳不忘,学舌风快,一场洞房闹下来,遇到大方的新姑娘,洪儿哥哥可就大发了,弄到两三块钱呢,呵呵。闲客闹得差不多了,陆陆续续散掉。这时,至亲好友选那些漂亮的、心灵手巧的、娃娃生得多的去给新人铺床,那可是中国农民的狂欢节,别看大家平时厚道,温情脉脉,讲理讲性的,谁也不会放弃这个捉弄新人的天赐良机。我曾经伙倒闹(跟随起哄),黄南瓜、碓窝棒等鼓鼓囊囊的硬件物品,一股脑儿塞在床笆折上,抱来新收的晒得泡哨(蓬松)的谷草,边铺陈边双手乱旋,念叨:“谷草几哈哈(拨弄),娃儿一扒拉(成群)。”“谷草哈得泡舒舒,新人搞得痒酥酥,生堆娃娃胖嘟嘟,姑娘会绣花,儿娃爱读书。”闹完了,姨妈抱我就寝,我扭头轻声说要挨着新姑娘含住乳头睡,大人不准。
后半夜,促狭鬼还喜欢偷听新房里面悉悉簌簌的动静,最细微的声音,也足以刺激他们最大限度的兴奋,墙角窗下守候折腾到鸡叫两边,大家才呵咳(哈欠)连天、偏偏倒倒爬回自己的窝,蒙头大睡到日上三竿。以前,有对新婚夫妻安寝了,俩小偷破壁入室行窃,忽然听见新娘子欢呼:“呵呵,进来了,两个。”小偷吓坏了,天哪,黑灯瞎火的,伸手不见五指,新娘咋就那么神,知道有饭娃儿(贼)进屋呢。于是胆小那个坏人缩出去了。胆大的听见新娘娇呼:“嘻嘻,又出去了一个。”汪(很)胆大也虚火(害怕)了,只好退场。
乡亲讲起这个故事,很长,内容丰富,绘声绘色,到我这里几笔就谢幕了,实在不是小说家的料,不喜欢浮夸,婉转故事进入我的口里,千回百折也拉为一条直线了。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穷家小户俩夫妻,生下娃娃一桌多,房就两间,床才两张,床沿镶嵌一排长板凳,一家横起睡。这里又有一个故事,采购员熊启瑞出远差,来到旅馆,要求服务员半夜叫醒他赶火车,服务员到时喊“能起睡”,她不认识熊字,错读能;瑞,川人读睡。熊启瑞听她喊能起睡,能不关己,高高睡起。连喊几声无人应,继续喊。出近差的旅客好笑,现在革命精神,移风易俗了,于是顺着床摆玉体的纷纷九十度转体横卧。原来四川方言,能起两种含义,一是侧卧,二是横陈。你想堂堂五尺男儿,睡六尺长的床还好,横着睡觉,床宽三四尺,脚肚子都悬在床沿外,久了脚筋都麻木了,而服务员还在督促能起睡。
我的堂叔王用光字荣成,文盲,近视,外号光瞎子,我们喊他荣成幺爸,个子敦笃,性子急躁,平时还好,急就口吃,穷得伤心,只有一间屋,灶屋卧室都在里面。夫妇俩有俩小子,大的八岁,比我小月份,无论严寒酷暑,一家四口能起睡,幺娘多病气紧,夫妻行房很少,有也怕是胆颤心惊的哟。他岳母,我们跟着堂弟喊家婆。每次家婆来,都到我家讨歇处,叹息她女婿的狗窝,还不如坚固的鸟巢。不几年,还没等到鸟飞分巢,幺爸夫妇相继病死,两个孤儿外婆带,不久外婆撒手归西,孤儿游手好闲,偷盗流浪,后来他们单立房淋垮,狗窝成了邻居青幽幽的竹林。我调县城工作,一天突然看见堂弟,街边交谈了一阵,知道他才从劳改农场出来。约他中午来人民政府找我,就上班去了。到时大门张望,不见;筷子都等弯了,无影。
人的卧榻就是鸟巢,鸟儿再多,不夭折就有长大的那一天,陆续飞走,父母家里就剩下空巢效应。鸟儿要都无能,全挤在旧窝巢,那就只好能起睡哟。鸟巢是比照小鸟编织的,“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累光了羽毛,松动了牙齿,硬物咬不动,只好吃豆腐,老而无齿,生活腐化。
人寿延长,空巢无奈,不晓得有巢氏叹息过没有,反正他又不写日记,又不肯访问网站,默默的情怀,真费神猜。惟独不用猜的是,我们长大了,原来的窝巢再好,谁也无法回去了,除非你有缩身法、时空穿隧器。
二〇〇五年十月二十四日成都天府大道两卡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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