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林

真羡慕家有那么多书！记得高中时语文老师曾说：如果把一个人关在空屋子里，每天供给食物，其余要求一概不满足，则这个人必会死掉或至少疯掉，但如果给他放一屋子书的话，这个人定能活得好好的，我想是这个理了。

巴金该死了，默哀一秒，101岁，中国历代作家第一高寿，够本了，何况还混了个全国政协副主席。现在，作协腾空尸位，新人要出来了。101岁植物人，政协副职嗨得圆、作协主席当得稳、《收获》主编坐得牢，这是民族的耻辱。

　　四书新的诠释。

　　恐怕一生难以读懂一类。

　　读不懂总比不读好，那怕一知半解，总比一窍不通好！

　　是吧，豆瓜。

蒙赋

王洪林（右）和友人在1996年

　　王洪林

　　我家九代贫农，只有爸爸读大学。大爹苦瓜脸在杏树下挤三字经、百家姓、总理遗嘱这些昏书，翻来覆去背不熟；大孃钉落尖尖儿脚，在阶檐纺线旁听，纺车呜呜，倒背如流望天书；其他长辈更瘟，说起读书，脸起麻花儿绞绞，捏毛笔比摸锄把、担尿桶还恼火，逃学钻刺芭笼，宁肯背太阳粑儿下山，也不扛孔夫子灵牌做官。

　　我啸傲书山，酷爱连环画。大人教导：“要好生读书，学问在肚皮头，贼娃子都偷不走。”五岁时，邻居挖苦我：“前啄金，后啄银，笆篓儿脑壳当球疼。” 啄，突出；当球疼，等于零；球，阳具，俗称卵，卵者蛋也，考零分称为吃零包蛋，打叉叉叫吃红甘蔗，考百分喊一根筷子穿两个汤圆儿──前额突出最巧，后脑勺出格也好，可是脑袋像笆篓就糟糕。我当即反驳：“前啄金，后啄银，笆篓儿脑壳最聪明。”那阵书本绝欲，喉舌荒淫。成人骂骂咧咧，三句话不离性器官、交媾活，那些邪恶的名词、动词、形容词牵丝成缕，串一串地咆哮。语言污染，男花女花在劫难逃；形体暴露，鸡叫鹅叫有目共睹。那是学童发蒙第一课，人生作文开卷篇。无中生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大雾下，橘子红得要燃烧，太阳出，清霜消，冬水田边揭凌壳儿，玩冰刀，猴跳虎跳，听见鱼儿板仔，游泳交尾，咚啊咚地响，预兆明年鱼肥稻香；公鸡踩蛋，酸猫叫春，猪狗连裆，牛羊配种，火钩追打，鸡飞狗跳；爬树登高，发现飞禽合欢，折枝驱散，端了鸟巢，不准做爱育雏，活活烧熟吃掉。

　　十岁替班站柜台，卖文化用品，博览供销社小人儿书。批林批孔，区委讲革命故事。回住宅，入竹林，覆厕阁中聚集瓦窑湾图书，主攻连环画，屙尿挣膘，屁滚音飞；讨论人物，脸红耳赤。大兴故事会，惹得路人骂：“你几块尻鸡子些，闹山的麻雀儿样，读书读得牛沟子以头掐呀。”翻译：“你们几个肏肛门的小子啊，嘈杂如麻雀一样，读书读进牛屁眼里面去了吗？”块，个；尻鸡子，鸡奸的孩子；些，们；闹山，噪音山响；样，模样、似的；得，进；沟子，屁股；以头，里面；掐，去；呀，了。土话粗野幽默，刻毒解恨；普通话温软，宜表柔情。作文谢绝方言，情操雅正，整顿庄严。

　　年十二，给司机陈保保拜年，他妹妹打发新崭崭一元，买来图画、名著一堆，读《红岩》喜欢江姐、许云峰、小萝卜头，憎恨美蒋特务；读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陶醉于保尔和冬妮娅纯洁的初恋，咒骂她嫁给了资本家：“狗日的烂肚儿广舍物嫁给肥头儿，还不如把她胯底下那两片儿檐老鼠儿皮皮撕成八瓣，割来喂狗，呸！” 狗日的，杂种，实际上人狗恋哪能怀胎；烂肚儿，坏肚子，特指病变的性器官；广舍物，超级大妓女，简称超女；舍物，女色魔；肥头，肥猪；檐老鼠，蝙蝠，皮如阴唇，借喻贬称女阴。保尔·柯察金跟难友合关，她明天就要受审了，情切切意绵绵地央告：“我给你吧，我给你吧！”保尔不便夺初夜，她被德寇强奸了。华崽咬牙切齿，回头摘抄理想格言，憧憬无限，牢记青春献给共产主义明天。

　　村童听骂架、观兽交，触类旁通。上初二，学校发给生理卫生书，不讲授，不考试，无师自通。十六岁读课文，春天看鲁迅《雪》有“处子的皮肤”，我百般玩味，倒懂不懂，启禀中年李老师，她笑而不答；冬天，被年轻美丽的李老师抽起来朗诵碧野《天山景物记》有“歌唱她们的爱情”，末俩字我停顿一秒，改吐英语额福瑞克形蒙混过关，老师同学见此机敏做派，避免尴尬，无不心领神会。

　　青春期，野变文，常去图书馆、新华书店端详中外名著，如痴如醉。阅览室从容不迫，抄录玩味；店员见我经常批量购书，站读一天也不干涉。研究家乡作家作品，整篇整篇地誊录，一位阿姨笑盈盈请进去，赐座让茶，叫别心急，以免错漏。手在裤兜里捏了又捏，徘徊书架，相中了久盼的古籍，抽读再插入，放回又取阅，一个伯伯争：“小伙子买不买哟，你要是为难，让给我嘛。”我立刻顺摆五元四角，拿下《文选》三册，题扉：“王阔渊购于甜城，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这可是克扣大半个月的伙食费呀，最俭省那次，一分钱咸菜下了三天鼓眼饭。有时拾荒，卖了好几元，藏娇黄金屋，依偎颜如玉。抄录各国人生与命运，对号入座 “你有可能成为一个文学家”出神，深感大获我心。

　　二十岁，爸爸带上蓉城，我流连春熙路成都古籍书店、四川省新华书店。嗬哟，妈天啦，书籍之多、版本之富、美女之俊、品书之乐，直读得七颠八倒，抄录不歇，欣然有得。来年，到四川大学图书馆查资料，半天交费两元，争分夺秒，不肯浪费半颗米的光阴。偷睡校长楼红木走廊、一天只啃一个西瓜。幸亏省市图书馆免费开放，旅蓉读书一周，食宿连同来回路费二十几元，购书百元，杂工要提上火车，我说：“我还是个搬运工呢。”这样每年上省多次，读得耳惊耳张，最怕服务员倒计时：各位读者，还有半小时闭馆；读者朋友，还有十分钟关门……听得紧张冒汗，思绪打乱。

　　为了心安理得，更加节衣缩食，大量买书，回家理理性性地读，开开心心地写，浸淫书城，摊书满床满桌满地，仰观俯察、平视斜视、正看倒看，对比勘误，再无拉板凳、拖书桌、关门窗、说小话、清嗓子的噪声。书山学海，最终敌不过高跟鞋，她蹂躏地皮可可可的足音踩断了我的蒙昧时代，全天候废寝忘食的蒙学精进场景淡散了。

　　文明时代，地球各种语言区百亿学童发蒙，豪言壮语、美好行为不胜枚举，纷纭万象，三分可以穷形尽相：一分化境，毛主席“改造中国与世界”“台风扫寰宇”这一人类最高导师的情怀，举世无双；二分仙境，周恩来“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名言，五大洲宰相、英豪，谁出其右；三分人境，最卑微莫过“摆脱农豁皮，端稳铁饭碗”，表面看比读昏书略胜一筹，可有时，识字族却连望天书捡口号的也不如，大孃被剥夺受教育权，是文盲，有文化，祖宗九代嘉言懿行、逸闻趣事、生卒墓葬，她一人所传比父辈总和还多。农豁皮，贬称农民。豁皮，指木匠下脚料，弯头纠拐，顽劣材质，引火都嫌燃点低。

　　爸爸的体育老师，人称瘟猪仔，民末雇人读大学，自己打牌坐茶馆玩遍成都，毕业证书到手，知识盗不走。他帮我转学县城，给我地下石室栖身，现在精神健旺，颐养天年。共人先富复辟贵族学校，一些高衙内又玩请人读书的把戏了。祖宗姓名方位都没有闹清楚，就托送外国留学，生活无法自理，流氓阿飞恶少刁妹启洋蒙，丢汉文。据悉华妞留日生，六成卖淫──你们这些塞炮眼儿的短命猴儿、犁眍儿，卖千嫁的婊子婆、沙牛婆，读书读进牛屁股去了！塞炮眼，当炮灰、被枪毙；犁眍，眼珠被犁铧弄爆，眼窝成为光眶眶；沙牛，母牛。二十世纪，共产主义理想哺育三代人，求学目的照亮了四千年沉沉夜幕。导师死了，启蒙教育兜了个大圈子，剩下钱、性俩字，学蒙启了？

　　二○○五年十月十四日成都永丰路仰韶楼

蒙赋

王洪林1999年在仰韶楼

古风·送巴金

蓉北双眼井，豪门诞巴金。封建《家》腐朽，五四科学兴。法国求民主，长江返海滨。观潮大革命，《灭亡》小说新。《急流》三部曲，续作多佳珍。民末共初粲，抨鬼赞和平。《英雄儿女》影，《团圆》改编成。社会主义好，自由派难跟。运动人格考，石子胡乱扔。过关图蒙混，棍子揍冰心。十年文化大革命醒，嗔怪舔私阴。系列反思作，伪善弃妇心。先搂亡妻吮，再把鬼朋噙。装疯又迷窍，借尸巧还魂。贼喊捉贼易，棒打导师魂。沉埋偷窃物，无辜泪欲零。忽然讲真话，十字架化身。树为道德范，甚嚣且上尘。哪为李氏子，精英果真疼？推出芾甘闹，项庄舞剑声。燕雀鸿鹄志，狗把太阳吞。日头有黑子，不妨大光明。借问蜀犬吠，天高几丈清？谅你百零一，以蠡测海伦。再活俩世纪，泰山吹毛蚊。什么真心话，资产代言人。画虎哮林海，剥皮赖人民。无产二茬罪，谁听吼一声？可怜垂垂老，《收获》编挂名。人生痪植物，作协主席亨。政协招安策，卅二副职麇。直声买厚爵，国家领导人。尸位难视事，老天不容情。躺回病榻叹，整理揩腚文。幸今天仓满，停止诽谤行。多谢跟风派，悲凄哭秋横。立场各自站，眼镜色泽晕。分析莫起哄，通顺街归灵。成都北门朗，我来送巴金。沪上潮流涌，静穆芙蓉城。生死两大事，中间自经营。红花前半叶，俨然晚饭喷。表演文苑杰，作秀道德经。恭奉亡幡去，反朴尽归真。

　　二○○五年十月十八日成都天府大道两卡座

附记：

　　豆子几岁，翻山跃岭看电影《英雄儿女》，泪飞泉涌，至今哼唱主题歌，依然激动。成年知道是别人根据巴金小说《团圆》改编的，这是爱国主义颂歌。

　　少年时代，读过他的《急流》三部曲，知道他爱写三部曲，先还是非常喜欢。现在觉得，伟大如李杜，真正脍炙人口的还是他们的短诗，千几百字长调难以背诵，何况多个三部曲！鲁迅的短刀，实在比巴金的长竹剑好得多。再说如今信息爆炸，谁还有闲心搂抱一个作家的众多三部曲啃完？

　　历史也有神经错乱时，胡闹跷跷板。毛主席声望最低时，巴金吹上了天。1983年9月18日，我写《的字的妙用和滥用》，抨击巴金《我们会见了彭德怀司令员》：“祖国的孩子们的梦中的微笑，母亲们的脸上的满足的表情，全国人民的幸福的笑容，全国人民的幸福的笑容，就是对中国人民志愿军和他们的指挥员彭德怀将军的感激的表示。”的的不已，多么讨厌。试问志愿军的最高决策人是谁，全国人民踊跃支前为什么只字不提？英雄史观，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后改为《的字用法优劣谈》，1987年初《语文之声》发表，公开批评欧化严重的现象，提倡民族作风，算是全国捧巴风中的逆流，不肯追风舔肥。

　　1996年读《怀念萧珊》，觉得舔着痔疮的伤痕文学，把小我的伤痛虚幻扩张为民族的悲剧，这叫什么出息？

　　2000年春，学习《巴金研究》，教材被我这个学员删削、精练了很多，眉批唱反调：

　　中共领袖闹革命，妻死子无踪的多了，巴金能顶住这点打击算个啥！

　　胡说！难道封建时代家族史只有腐化堕落一种模式？任何时代都有好中差左中右，惟独封建家庭个个坏？如此说来，清末民初中国人的家庭都是堕落模式，换言之，四亿人几乎都是腐化分子啰？

　　封建社会少男少女难以广泛接触，仅只表亲之间未成年时尚多往来，所以容易表亲相恋．从优生学角度看，近亲结婚不利繁衍，这种所谓自由恋爱，被拆散反倒好些。这是觉新爱错了对象，总脱不了表妹圈子里去产生那种明知不会有结果的妄诞的恋爱设想，那是自作自受，岂是封建惹他！表亲的拆散实在是优生学上的大好事，何足为惜（4月18日）！

　　家和万事兴，吵闹败家根。人吵败，猪吵卖。猪吵卖，人吵败，家和万事兴。

　　劳苦大众也有卑污自私庸俗无聊的时候。

　　马恩论妇女，美人论女性性欲，对女性性欲抱肯定的文化，和中国相反。

　　4月底，参加国家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巴金研究》。发榜考试60分，因为答题也不循规蹈矩，唱反调也能够及格，应该是万幸了。

　　2001年起，我多次路过双眼井巴金故居一带，也写过诗。在早、之后，多次到百花潭游历，有慧园，成都图书馆也有他的塑像，四川还有巴金文学院，跑到龙泉驿修房子。巴金百年，一小撮追随者建议省长把白花潭公园改名巴金公园，把唐朝浣花夫人的池子夺占，我等一些人坚决反对，也估计官员不可能有闲心管这些鸟事，百姓也不会改口跟风。

　　巴金是个历史的存在，入土为安了，我们少招惹他。前半生可敬，后半生舔个人痔疮夸大为民族痼疾，作秀博名。我们不要跟风，自己走自己的路，民族的路，不要人造道德楷模。万分要造，被他整过的冰心，人格更高，魏巍也说她值得尊敬，是共文学的慈祥祖母。

2004年陕西白家庙村两百元扶贫惨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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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的文章和美丽的图片──热烈地祝贺！

太不厚道了.哦，对了，忘了人家是“川中奇才”哈。

兄对我们的老乡巴老有点什么写的没有啊？兄笔力雄厚，可以一为啊。

王先生的文字很好，有嚼头。学习中……

桀犬吠尧时,你们让他刻毒地咬；热爱尧舜的人民起来骂桀犬，你要求厚道。啊，为什么总是双重标准呢？人民救星，你们随便骂，人民声讨犬只，你们要求人民宽厚，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