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的背影

石念文

　　蜀南山中有个县，县城西面有座山，半山腰上一抔土，土中葬着一个人。

　　当地人说：这县名井研，这山曰翠屏，这土中葬的是大师，大师名字叫廖平。

　　──哦，大师廖平！

　　可是当年那位被塾师斥作“天资愚拙”而几番辍学的青涩少年？那位遭茶客唾骂愤然喊出“我要读书”的店堂小二？那位只顾赶路把娘子远远甩在身后的冷面新郎？那位因读书入神错把墨汁作红糖吃进肚里的寄宿后生？

　　廖平是幸福的。他想复学，有兄长为他求情；他要熬夜，有贤妻为他掌灯；他遭唾骂，有母亲为他拭泪；他背不出生书，有同学代他受罚。

　　廖平是幸运的，一生遇上了三位“贵人”。

　　一位是他后期的塾师钟灵先生，识得他作文对句之大才，特许他“专从思字用功，不以记诵为事”，使他得以“于《春秋》几无字不烂熟胸中”，“于疑难精要之处，亦默识其意”。为他此后治经打下了坚实基础。

　　第二位“贵人”是近代史上声名显赫的张之洞。廖平在成都考秀才时，所作策论标新立异，阅卷先生只看了几句，便弃置一旁。时为四川学政的张之洞在翻检落卷时，无意中看到廖平的文章，细读之后，大为赏识，盛赞其功底深厚，文风脱俗。当即提笔，点为头名，并于此后数十年，悉心栽培，呵护有加。

　　还有一位叫王闿运的“贵人”，做过肃顺家庭教师、曾国藩幕僚，着有《湘军志》、《公羊春秋笺》，颇负盛名。张之洞创办尊经书院后，受邀来书院主讲，对廖平等人“以殊遇相待，请业答难，每至夜深”。得此高人指点，廖平在经学研究的独立思考和实践能力方面有了长足进展，并于二十八岁考中举人，十年后又高中进士。

　　廖平没有幸负“贵人”的厚望，三十四岁便出版《今古学考》。在这部着作中，他“实事求是，无征不信，治学严谨，识多精辟”。他所提出的“平分今古”之说以及他所采用的“以今还今，以古还古”的科学方法，发前人所未发，是经学史上破天荒的重大创见，奠定了他在近代经学界不可撼动的大师地位。

　　仅仅过了两年，廖平又写出《知圣篇》和《辟刘篇》，主张“托古改制，尊今抑古”，表明廖平作为一个爱国学者亲历国家和民族危机之后，在政治上、思想上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反映了开明学者改变现实的强烈愿望，与朝野上下改良主义的政治思潮不谋而合，对后来的变法维新运动有着启迪之功。

　　然而，廖平更是不幸的。

　　他的不幸便是受恩于张之洞，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廖平经学“二变”之后，本可以乘势而上，前追龚自珍，成为“一叶知秋”的思想家；或是魏源，做个维新运动的先驱者；要么如康有为，走出书斋，投身于维新变法的行列中去；甚至如章炳麟，不怕蹲大狱、掉脑袋，与孙中山携手，鼓吹革命。但他没有。因为恩师张之洞担心他“政治失足”，导致“师生连坐”，一再警告他“风疾马良，去道愈远”，“解铃系铃，唯在自悟”。在恩师的高压和胁迫之下，廖平自然是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甚至于为求脱身，不惜出尔反尔，三变其说，穿凿“古大今小”，奢谈“诵经退敌”。但他对维新运动毕竟心向往之，情有所系。戊戌政变之后，得知杨锐和刘光弟两位学友被斩于菜市口，“俯首伏案，悲不自胜”。张之洞固然是保障了他的人身安全，却也毁掉了他的政治操守和学术声誉。

　　他更大的不幸在于他经学“六变”而“尊孔”不变。鸦片战争后，中国逐渐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维系了两千多年的君主专制政体，一步步走向崩溃和瓦解。而经学作为专制政体的意识形态，自然也就无所依托，只能作为考察古代社会名物制度、思想文化的历史文献而存在。这对毕生致力于经学研究且着作等身的廖平而言，处境是尴尬的，心情是悲凉的。维新运动前夕，他倡言的“改制之说”，还暗合了当时的时代脉膊；但在变法失败后，却如惊弓之鸟，对曾经侃侃而论的“改制之说”讳莫如深，且自食其言，三变其说；接着又是四变、五变以至六变，幻想一个“言无不包络”的孔子来提高民族自尊心，为经学的生存，也为自己寻求出路；即便在“打倒孔家店”的呼声已深入人心之时，仍然执着于“围炉讲经”，显然更是不合时宜。廖平有句名言：“为学须善变，十年一大变，三年一小变……若三年不变已属庸才，十年不变斯为弃才矣！”这话原本不错，但对他自己而言，更多的成分却是对其“轻变前说”的辩解与开脱。

　　岁月更替，世事变迁，大师的身影已渐行渐远，大师的盛名已归于平凡。尽管，大师去世之后，出于政治的需要，国民政府从总统政要到各部大员，都为他撰写了诔词祭文、挽诗挽联，并且划拔专款，举行公葬，其规格之高，可比国丧；然而，数十年之后，同样出于政治的需要，一群革命小将举着鲜艳的旗帜，喊着庄严的口与，同仇敌忾开往东林场陈家山──大师陵寝所在地，连同其母其妻的坟墓一并掘开，哄抢其葬品，践踏其尸骨；而后又开进大师后人家中，搜出大师所遗之书稿墨迹，汇集于垃圾堆旁，付之一炬，连一张纸片也不曾留下！

　　大师去矣，唯桑梓后学间或记起，并于国运昌明之际，遍访大师门人子弟，求得大师遗物些许，于城西翠屏山上，蔓草荒冢之间，择得向阳坡地，筑成衣冠之墓，以为后学瞻仰。

　　大师去矣！唯有其背影依稀可辫，引领我们去审视昨天……

　　后记：关于《大师的背影》一文，原本是有感于廖平这位在中国近代经学史和维新运动中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大师百余年间遭受冷遇，即便在各级官员挖空心思制造名人效应的今天，廖平仍被冷冻雪藏，哪怕是以他的名字给一段新路、一座公园、一所学校冠个名的小小荣誉也没有得到。然而，当我查阅了相关的史料之后，对廖平这位沉寂百年的大师有了一点新的认识。于是改变初衷，写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是非得失，望同道诸君赐教于我。

石念文2008年国庆假日于井研

谢谢楼主的好文章，拜读后，想起了楼主──石念文曾经带我们一行去拜谒廖季平先生墓的情形，现把当时的照片补发上来，为谢楼主！

“廖平故里”石碑，由李一氓题写
地点：研城镇·井研县·乐山市
时间：2005-8-22 16:29:15

石念文正在向刘兴华、赵平讲解“廖平故里”石碑
地点：研城镇·井研县·乐山市
时间：2005-8-22 16:29:49

桂花林中的“廖季平先生墓”
地点：研城镇·井研县·乐山市
时间：2005-8-22 16:32:59

因墓碑上的字无法拍摄，石念文帮我把挡住字的桂花树的枝叶压开，墓碑上显出了“廖季平先生墓”
地点：研城镇·井研县·乐山市
时间：2005-8-22 16:33:31

廖季平先生墓。1988-4-28日，廖季平先生遗骨迁葬仪式在井研县举行。参加迁葬仪式的有省、市、县文化教育、出版部门的领导、专家、教授、学者，以及廖季平先生的亲属等100多人
地点：研城镇·井研县·乐山市
时间：2005-8-22 16:34: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