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件源自:成都日报
四川日报记者 文杰
采访手记(10月17日 成都)
邱笑秋有一幢非常漂亮的别墅,它依山而建,坐在露台上喝茶,便可一览龙泉平地风光。
因建别墅用的是紫红色石头,故名“紫堡”。主人亦称其为“饮泉居”。当然,如果你从门前经过,只会看到一个牌子:“四川彩墨画研究院”,邱笑秋乃院长。
在国画界,邱笑秋名气很大。他是客家人,1935年10月出生于成都,7岁开始学画,历经种种磨难之后,终成大器。他的作品题材为青藏高原和川南丘陵,以及大熊猫,作品被中国美术馆、天安门城楼、中南海紫光阁等处收藏、展示。邱笑秋艺术创作有着鲜明的特色,他秉承上世纪30年代由徐悲鸿、林风眠开创的“彩墨画”运动精神,独创了自己的高原“彩墨画”。
我对艺术不甚了解,只听说徐悲鸿他们发起的“彩墨画”运动未能成气候,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认为是对中国画水墨韵味的扭曲。但邱笑秋这人似乎天生具有挑战性,或者说,除了绘画,还热爱戏剧、音乐的邱笑秋,看待艺术的角度注定会多元。他尊重传统,更尊重生活本身,面对大自然所呈现出来的丰富色彩,他的态度是绝不回避。
正因为有如此的勇气,才成就了邱笑秋闻名世界的“生态熊猫画”。和一般只在动物园写生画大熊猫的画家不同,邱笑秋真的是走进了大熊猫的栖息地,住在能够看得见野生大熊猫的观察点,他说自己是大熊猫的近邻真是一点都不夸张。当一个人和大熊猫亲密到邻居的程度,自然比外人多了感情,画出来的大熊猫一定就有了“人性”。
我真是爱死了邱笑秋的“生态熊猫画”,像爱情、母爱、孤独、狂放、自由、寂寞等等人类熟悉的情感,皆从画面中流露出来。我相信观者很容易被邱笑秋画的大熊猫所打动,继而恍然:不仅仅是大熊猫,其实所有的动物都和我们人类一样,如果我们会因失去亲人、朋友而悲伤,会因失去家园而凄惶无助,那么,它们一定也会有着同样的感受。
从这个意义上讲,邱笑秋已经超越了普通画家所追求的艺术境界,他真正表达的是生命的价值和平等。
与熊猫结缘
记者(以下简称“记”): 邱先生,你在国画界有“生态熊猫画国内第一人”之称,这是否也表明你是第一个画大熊猫的画家?
邱笑秋(以下简称“邱”):不是的,我们四川有个老画家吕林,在我之前画过熊猫,他已经去世了。从全国而言,吴作人画熊猫也很知名,但他们都不是第一人。我个人认为,中国画熊猫的第一人应该是张善子, 张大千先生的哥哥。张善子这个人很了不得,他追随孙中山闹革命,是最早的同盟会会员。我是在内江市文化馆馆藏的册页中偶然发现了一幅熊猫图,一看,是张善子画的,时间为上个世纪30年代。
记:像大熊猫这样历史非常悠久的动物,进入国画的时间为什么却如此之晚呢?
邱:1978年的时候,美国人夏勒也有过同样的疑惑,当时他也把我误以为中国画大熊猫第一人,所以他到过卧龙之后,回去在书里大加感慨,不明白大熊猫这样可爱的珍稀动物,为什么过去没人去画它。大熊猫原来是少有人画,因为人们太少看见它了。依照过去的交通工具,一般人想进入到大熊猫栖息地,也就是青藏高原东部海拔2000米以上的高山密林河谷地区,难度很大。近代中国画家,只有张大千走得最远,到了康定,他还是靠当地军阀的支持才到达的。
记:你与大熊猫因何结缘?
邱:上个世纪70年代末,我在北京画画的时候,碰到我们四川林业厅的一个老朋友,他到北京是去请示建立卧龙大熊猫自然保护区的。见到我后,他很希望我能到卧龙去一趟,帮助规划保护区的布置。从北京回来后,他专门派车把我接进去,我就是在那里见到了大熊猫。当时我女儿也跟我一起,她才6岁,但雄性大熊猫敏感得很,一下感觉是女的,就扑上来抓她,幸好有护栏隔着。我在一旁写生,觉得大熊猫真的是憨态可掬,灵动可爱。它吃饱了特别善良温顺,给人感觉特别“哈”,“哈乖、哈乖”的,可它饿了,和敌人争斗的时候,又特别彪悍。我非常喜欢大熊猫,第一次在野外见它的时候,我激动得都流泪了。
记:难怪你会对大熊猫情有独钟。说起来,它其实很适合用水墨画来表现的。
邱:对呀,大熊猫全身为黑白两个极色,特别适合中国画在宣纸上表现,它大面积的白色就是纸本身的颜色,只用墨画黑,大熊猫就出来了。当然,我们画画时不能用焦墨把它画完,里面有过渡色,像外轮廓,得用淡墨来表现。
记:这么简单,是不是就很好画呢?
邱:单从用色来说,是很简单,但要画好,不容易。我曾经把熊猫画成猪,画成熊,画成狗,就像古人说的,“画虎不成反类犬”。归根到底,还是对熊猫的内外特征没有掌握好──内是性情,外是形体的外轮廓线,对它的整体结构没有驾轻就熟。中国画不像油画,在布上一笔一笔地添,一刀一刀地刮上去,要不得又刮下来,制作性很强;写意的中国画基本上没有制作性,主要是应急性,好不好跟临场发挥关系很大,艺术效果具有偶然性,全看当时有没有找到感觉。所以我感觉好时,可以一气呵成画出好几张很好的熊猫,感觉不好时,几天都画不出一张,浪费了一大堆宣纸。到现在我都还有这个毛病,并不是随时都能画好。比起来,我画山水容易多了,基本上是画一幅成一幅。
记:为什么?
邱:山水创作的可塑性强得多,比如画山,先画成尖的了,但我实际想画成方的,那我就能改。画大熊猫不行,一笔下去,既不能少,也不能多,不对只能撕掉,一点修改的余地都没有。所以如果要说市场经济的话,我并不是很愿意给别人画大熊猫,花费的心血比画山水多得多。
“原生态”的熊猫画
记:虽然我知道你画的大熊猫被命名为“生态熊猫画”,但说实话,我真不知道个中缘由。
邱:我在卧龙写生的时候,基地还有一个很厉害的中外专家小组在做科研工作,前面我说的那个美国人夏勒也是专家组成员,他是世界野生动物保护基金会(WWF)代表,就是他说我画的大熊猫是“生态大熊猫”。我觉得这个说法很准确。因为过去画大熊猫的前辈,很多是从照片等间接资料中寻找素材,最好的也不过是动物园写生,这里面就有很多问题。比如,吴作人画的大熊猫,配的景是大楠竹,可实际上,除了竹子开花饥不择食的时候,野生熊猫只吃小竹子,主要是冷箭竹,还有滑节竹。另外,动物园的大熊猫过于温顺,毛茸茸的,很乖,但真正的大熊猫是很强悍的,肉食动物,具有攻击性,一个我认识的科研人员都被熊猫咬伤过。我画熊猫和他们不同,我是在野生大熊猫保护基地写生,住的帐篷就搭在五一棚,那是卧龙最高的大熊猫观察点。正因为这样,我才有机会看到过一次半野生大熊猫──有次只是晃了一眼,算半次。尽管我只看过一次半野生大熊猫,但感受就完全不同了,那绝对是原生态的,所以动物学家把我的画叫做“生态熊猫画”。
记:我理解的生态应该还有人类、动物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意思,看这几幅画,熊猫融合在山水里,有的小得只有一点,过去的国画似乎没这么表现过动物。
邱:这是我的一个创意。中国画分山水、人物、花鸟三个类别,花鸟是大的动物类,一般少有人把它们融合在一起。我过去是画山水的,碰上大熊猫后,我除了单独画大熊猫以外,也把它放进大山大水里,这个也是生态熊猫在艺术表现上的特点之一。你看这幅,它叫《求爱》,骄傲的那个是雄性大熊猫。真的是这样,雄性大熊猫对配偶很挑剔,很霸道,颇有王者之气,所以大熊猫的繁衍才极为困难。还有这幅,《忘不了那年初夏》,初夏是大熊猫交配的季节,也是高山杜鹃开花的时候,而大熊猫嗜水成性,所以我画了九寨沟的水,这里是高山杜鹃。
记:它们都能做科普图片了,你怎么弄得那么清楚?
邱:我事事请教那些专家呀,我画的熊猫专家都认得到。要把熊猫画好,就得掌握它的个性,把科学知识和艺术创作融会贯通后,才能把它人性化地表现出来。大熊猫和人类一样,情感丰富。刚才我们谈到求爱,雄性大熊猫是傲慢,雌性则表现得执著,而怀孕之后,雄性大熊猫很无情的,它记不倒了,抛下“老婆”、孩子自己就走了,剩下的事全部留给雌性大熊猫。“母亲”太了不起了──我给一法国友人画了幅画,题名就是“伟大的母爱”──在产仔之前,它就开始营造自己的产房,一般是安置在树洞里,还会做一张很厚的产床,我亲眼见过,用了大量的竹子,简直像席梦思。生下幼仔后,它彻夜不眠,一直要等到幼熊猫发声之后,“妈妈”才放心睡觉。熊猫妈妈太爱自己的孩子了,要抱着孩子睡觉,结果又产生一个问题:很容易把幼仔压死,这也是大熊猫繁衍困难的原因之一。
我的三大骄傲
记: 邱先生,我看这张资料图片的说明是1984年,山中部分箭竹枯死,大熊猫遭灾,你在内江义卖书画。类似这样的情况你遇到几次?
邱:大的有两次吧,后来一次是箭竹开花。当时国家为了募集捐款帮助大熊猫,还专门到日本去做了展览。我画了一幅大画,8尺横幅,叫《大熊猫逃荒图》,把熊猫画得很瘦,竹子全部发黄,几只大熊猫倒在路上,还有几只艰难地往前走,表现了大熊猫和人类一样,面对自然灾难时,既恐惧,又有强烈求生欲。这幅画被带到日本展出,林业部的人告诉我说,很多日本朋友看了很震动,有的甚至跪到在画前捐钱。
记:那样凄惨的大熊猫你后来还画过么?
邱:没有了,因为科学家想了很多办法,使竹子的品种增多,这种竹子枯死或者开花,那种竹子依然可以保证熊猫的生存。另外,各种保护措施已经比较有效地阻止了人类的破坏,大熊猫的栖息环境正在变好。我觉得这几十年间,整个人类,特别是中国人对大熊猫的爱护意识提高了很多,加上法律保障,我们现在已经很少听到捕捉和伤害大熊猫的事情,经常听到的是救助和放归大熊猫的好消息。
记:是啊,大熊猫作为动物保护的旗舰品种,已经越来越受到整个人类的关注。作为一个著名的熊猫画家,你感觉如何?
邱:很骄傲。有一年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一个摄制组到中国来拍大熊猫,专门把我接到北京去,在华侨饭店给我布置了画室,让我画熊猫。他们后来又去卧龙,使用航拍技术拍摄大熊猫的栖息地,制作成一本专集,在全世界影响都很大。WWF还出了一本熊猫画册,里面收录了4幅画,其中就有我一幅。画册印了1000册,每本1000美元,因为当时大熊猫只有1000只。这些都令我很振奋,因为我是熊猫故乡的画家,我的画能在世界扬名,让全世界人民都来关心和保护大熊猫,同时也间接了解了我的故乡四川成都,真的很值得我骄傲。我人生中有三大骄傲,一是30多年前就选择了画青藏高原;二是选择了研究画家张大千──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政治原因,他是个很受争议的人物。第三个骄傲就是我画了大熊猫。
不走寻常路
记: 邱先生,我发现你三个骄傲有个共同点,套那句广告语是“不走寻常路”。
邱:对,用焦裕禄的话来说“不吃别人嚼过的馒头”,就是另辟蹊径。现在艺术界大量地抄袭和自我抄袭,作品非常雷同,原因就是他们太急功近利了,从人性来说乃惰性所致,懒嘛。相反,他们还说我,何必这把年纪还要到青藏高原上去呢──我过段时间又要进藏,他们认为我疯了,说现在那么多摄影集、纪录片,买来坐在屋里看就行了。
记:也是啊,你都去过青藏高原10多次,素材应该也够了,71岁的年龄还进藏,是有些风险。
邱:可亲身感受与别人告诉你的感受,绝对是两回事,就像动物园的熊猫和野生大熊猫一样,感觉完全不同。而且我这人有相当的冒险精神。你看我这房子,14年前修的,当时敢修这样大的房子,说实话,心头还是有点怕,万一政策又变了怎么办?要花几十万呢。但最后我还是修了,负债修的,你说我胆大不胆大?到90年代中期,市场好起来了,我国香港、台湾人都买了我些画,才逐渐把债还清了。
记:在经历过人生的风风雨雨之后,现在你一切都很好了,心里还有愿望吗?
邱:有,我想把彩墨画推广出去。现在中国画还是陷于水墨者居多。徐悲鸿、林风眠发起过彩墨画运动,后因种种原因没能坚持下去。但我在创作当中,很直接地感觉到水墨不能容纳我的绘画,必须得有彩才行。你看蓝天白云,总不能要我把云画成黑团吧?还有九寨沟的水,米亚罗的红叶,那么美的色彩,难道我就只能回避?我做不到,我一定要用色彩来表现中国美丽的山山水水。
记:推广得怎么样?
邱:还是很难,很多人固守传统,说中国画就是水墨画,不能改变。但是我也不管他们认不认可,我还是要和我的学生、朋友以及一些同仁们继续努力,把中国彩墨画推向一个相当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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