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健：幸福的黄手帕，高高飘扬在珠峰故事里

⊙ 江枫／文

　　2004年8月，刘健又要上路了，这次他要攀登的是大洋洲最高峰科西阿斯特山的查亚峰。那里的雪坳里生长着一种明黄色的花，像一张张幸福的黄手帕，散发着高雅纯净的芳香，那是一种很灵验的植物，是山神的化身，去嗅嗅，再许个愿，一辈子都会平安的。

　　这个故事是一个叫边巴多吉的尼泊尔夏尔巴人告诉他的。2003年5月，刘健在攀登珠穆朗玛的时候，边巴多吉是他的高山向导，他告诉刘健：“地球上七大州的最高峰都住着一个女神，珠穆朗玛是大姐，海拔5030米的查亚峰是小妹妹，姐妹之间血脉相连。你已经把黄手帕挂在了珠峰上，再去嗅嗅科西阿斯特的山花的气息，你会变得完美的。”
　　刘健一辈子都在攀登，全世界的7大高峰有6座都被他征服了。从1999年开始登山，他攀登过非洲最高峰乞里马扎罗，上过北美最高峰麦金利，南极洲的文森峰，南美洲的阿空拉瓜峰。2004年7月6日下午4时35分，当他成功登顶海拔5642米的欧洲最高峰厄尔布鲁士峰时，他的心已经飞向了遥远的大洋洲，眼前浮动的全是暗黄色的小花。在地球之颠，他和边巴多吉有一个约定，在攀登查亚峰的时候，他要帮边巴多吉完成一个心愿，请边巴多吉来成都给他敬献哈达，刘健要从查亚峰带回一束野花，让这个地球之颠上的夏尔巴兄弟也嗅嗅科西阿斯特山花的芳香。
　　边巴多吉曾经救过刘健的命，在珠穆朗玛的千年冰川上，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个感天动地的故事……

刘健登珠穆朗玛峰

一：“我就是那只豹子！”
　　故事发生在2003年5月22日。
　　这天下午的１4时3７分，刘健成功登上海拔8848米的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和他一起登顶的除了深圳万科集团董事长王石，还有两个夏尔巴人，其中就有边巴多吉。
　　当时正值非典时期，又逢人类登上珠峰50周年纪念，为增强全国人民众志成城、抗击非典的信心，中国登山家协会组织了这次活动，刘健和他的队友成功登顶给非典中的中国带来了极大的信心。登山队员们曾受到英雄般的拥戴，到处是鲜花和掌声，党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胡锦涛给他们发来贺电，夸他们的英勇行动再一次证明，在伟大的中国人民面前，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战胜不了的风险。刘健今年41岁，是四川《华西都市报》的一个记者。一切都是在无意识中，当记者的他一不小心成了国家级运动健将，更没有想到的是，他去采访别人，自己却成了新闻人物，他成了中国唯一的登得最高的记者。
　　当他站在8848.13米的高度时候，仰起头，张开了双臂伸向蓝天，在地球与太阳最近的位置上，做了一个拥抱太阳的动作。边巴多吉退到了一边，默默地看着他，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了敦厚的微笑。
　　边巴多吉的家乡在喜马拉雅南坡的哪木齐镇。他比刘健大半岁，他是带着一身“山气”走近刘健的。中国登山队这次攀登珠峰雇了十几名夏尔巴人。他们不仅负责探路、开凿阶梯和铺设绳索，还要为登山者提供后勤保障。而当各国登山队员在峰顶激动地展开国旗时，夏尔巴人只是平静地站在一旁，对他们来说，登山就是在上班，是一种谋生的手段。
　　初见边巴多吉时，一脸失望挂上了刘健的脸，他心里凉了半截。这位夏尔巴人太矮小、太瘦弱了，个头还不及刘健的肩膀，黑黝黝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可能由于高山反应的缘故，他还有点咳嗽，吐的痰里还带着血丝。这样一个人，能带我上珠穆朗玛？西藏登山学校校长尼玛看出了刘健的心思，他拍拍刘健的肩说：“你可别小看他，他三次上过珠峰，是这个世界上不可多得的好向导。”
　　望着这位其貌不扬的夏尔巴人，刘健惊得目瞪口呆。眼前这个人竟然登上过珠峰，而且还三次登顶？他不得不正眼仔细打量这个夏尔巴人。这时候，边巴多吉微笑着主动伸过来手，刚一接触，刘健就感受到了一种力度，那是一种来自嶙峋的骨头里的力量，稍一挤压，就有生痛感。边巴多吉脸上挂着宽厚和善良，目光里射出摄人心魄的光芒，透着冷峻刚毅，那是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男人的目光。
　　男人之间的征服，并不需要动作，一个眼神足够了。
　　边巴多吉是一个沉默的人，从来不会主动说话。常年的职业高山向导生涯，他练就了一口流利的英语，与雇主打交道，边巴多吉一般不说藏语。他万万没有想到，第一次接触刘健竟用藏语给他打了招呼。这让他感到很亲切：“你来自中国拉萨？”
　　“我来自成都。”刘健告诉他，他曾经在拉萨工作过，能够讲藏语，他还有一个藏族名字叫“多吉泽仁”。在海拔5150米的大本营，面对喜马拉雅的余晖，刘健给边巴多吉唱起了藏族歌曲，唱得他心花怒放，手舞足蹈。
　　刘健曾经学过医，在中国登山协会历次组织的活动中，他都是身兼队员和队医的双重身分。那天晚上起了好大的风，他正欲入睡，突然想起了边巴多吉有些咳嗽。在高山上犯了感冒是一件要命的事情，如果不及时医治或者送下山，便会引发肺气肿，咳血而死。正欲钻睡袋的他，起身去夏尔巴人的营地。
　　刚掀开帐篷，刘健又退了回来。外面狂风呼啸，“飞砂走石”，黑漆漆的夜只有山风凄厉的叫喊。
　　一个小时后，当刘健身背药箱撩起夏尔巴人帐篷的时候，边巴多吉一脸惊诧。他万没有想到，这个中国人如此细心，如此胆大，顶着狂风深夜来送医送药，他很感动，竟然连谢谢都忘了说。
　　从海拔5150米的大本营到8300米的突击营地，刘健与边巴多吉建立起很深的友情。边巴多吉是一个孤儿，他19岁那年，生命中出现了一个叫吉姆的牧羊女。吉姆头顶上戴着一条黄头巾，远远看去像一朵开在雪坳里的格桑花。她走进了边巴多吉的炭火红红的小木屋，用香气薰染了边巴多吉赤色的心。吉姆每天都要很仔细地在小溪里濯洗那条黄头巾，她告诉边巴多吉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是会保佑她平安的信物。半年后，吉姆为了保护牦牛，她跑进了风暴眼，一眨眼她便像被狂风撕碎的小花，散落在雪地山涧。她死时，手里拽着的那条黄头巾在风中飘呀飘。
　　大风吹走了边巴多吉的初恋，只有黄头巾依然在他的梦中飘摇。春去春回，多年过去了，边巴多吉做起了职业高山向导，并在那木齐镇上和一个女子结婚，并生养了5个孩子。
　　1999年，一位叫安卡娅的澳大利亚女登山家牺牲在喜马拉雅山，这是边巴多吉心里永远的痛。刚见安卡娅的一瞬间，边巴多吉备感亲切，因为她背后的登山包上系着一条黄手帕。与天堂的吉姆一样，她也喜欢黄手帕，她说她的家乡科西阿斯特山上生长着一种明黄色的小花，那是一种让人安静祥和的植物，当地人都称它为“月亮女神的黄手帕”，都把它当成自己的生命之花。安卡娅是一个职业登山家，她说人一出生就在攀登，向上是人类永恒的追求，她想让自己的生命之花绽放在珠穆朗玛凛冽的寒风里。在将近3个月的适应训练中，安卡娅与边巴多吉建立了很深的友情，边巴多吉也从安卡娅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可是，不幸的是，安卡娅的心愿并没有实现，她在海拔7500米营地拍摄喜马拉雅绯红的落日时，不慎掉进冰缝壮烈牺牲。
　　边巴多吉的故事颇有些伤感和悲壮，刘健伫立在山源上，凝望着高高的珠穆朗玛，任凭凛冽的风打在脸上，眼睛生生发疼。
　　有一次，边巴多吉问刘健：“你为什么要登山？”
　　刘健一愣，不知如何作答。在登珠峰之前，他已经成功登顶美洲麦金利和非洲气力马扎罗，海拔7000米以上的雪峰，他已经登上过3座了。每一次都是九死一生。
　　“你知道奥运精神吗？”刘健反问。
　　边巴多吉没有作声。
　　“更快！更高！更强！世界上没有比攀登珠穆朗玛更高的了，追求最高是人类进步的动力，那些长眠在喜马拉雅的勇士是带着这样的愿望来的，你的朋友安卡娅也是想让黄手帕在世界最高的地方高高飘扬。同样，我也一样。”
　　边巴多吉沉吟半晌，他又问：“你知道美国作家海明威吗？”
　　刘健点点头。
　　“安卡娅说他写了一本小说叫《乞力马扎罗的雪》，说有一只豹子死在乞力马扎罗的雪峰上，它的死一直是个谜。它为什么要爬上山顶？雪峰上既没有食物，也没有水，连空气都那么稀薄，爬上来就意味着自杀。安卡娅说她非常佩服这只豹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许只有一个朴素的愿望，想站在非洲之巅，了望一下袤的非洲草原和沙地，就想‘看一眼’，它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刘健沉默了。在2002年，他曾登上过乞力马扎罗，找遍山顶都没有发现那只豹子的遗骸──那只是海明威的一个意象，但这只豹子一直激励着全世界的登山者。刘健脑海中一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画面：那只豹子历经千难万险，终于站在高山之巅，用一种无畏的目光鸟瞰大地的时候，它身后的夕阳即将落山，无边的黑夜和寒冷就要拥抱它，剩下的便是死亡……
　　刘健爱好登山还有一个原因，他经历过中国登山史上的一次特大灾难。悲剧发生在2000年5月6日。广东绿野登山队和北京K2登山队在攀登昆仑山中段最高峰玉珠峰时遭遇暴风雪，5名队员突然失踪。中国登山协会迅速在全国召集了17名勇士火速前往遇难地点。刘建以记者身分前去采访，谁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从海拔5700米的冰山上把牺牲的勇士王涛的遗体运了下来。当刘建找到这位勇士的时候，他眼睛潮湿了起来。他用温暖的双手去抚摩王涛冰冷的遗体，慢慢地往上摸，轻轻拂去王涛脸上的雪粒，多么英俊的一个小伙子呀！他的膝关节是微微弯曲的──这弯曲的腿让刘建感到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那弯曲的腿像是运足了力，刘建卷起王涛的风帽，又黑又亮的头发就露了出来。刘建小心地剪下一束，下剪时刘建的心在颤抖，他好像看见血从一丝丝乌黑的头发里淌出。从那时起，刘建发誓要当一个 “后来者”，不为别的，只为一种精神。
　　望着边巴多吉的眼睛，刘健几乎是吼了一声：“我就是那只豹子！”

二：黄手帕高高飘扬在地球之巅

　　中国珠峰登山队分成A、B两组，共有名队员。刘健与王石、罗申分在B组，分别由边巴多吉等三名夏尔巴人带领冲顶。为了避开恐怖的喜马拉雅下山风，登顶队员必须在5月26号凌晨1时出发。骇人听闻的“喜马拉雅下山风”，风力一般在10级以上，发作起来，天地昏暗，人无法在风中行走，连呼吸都很困难，稍不慎，人就像一朵雪花一样被撕裂成“雪粉子”。

　　他们是踏着星光上路的。

　　出发前，边巴多吉低吟浅唱起一首叫《约定》的英文歌，这是安卡娅教他的，大意是：太阳跟月亮有约，约定了月亮接受太阳的光芒；星星与月亮有约，约定了繁星是月亮洒下的银花；万物跟春天有约，约定了相见的时间和野花的复苏；冰川和雪花有约，约定形影不离、相伴一生……歌毕，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条黄手帕，看着刘健的眼睛很虔诚地说：“这是安卡娅留下的，我曾带着它三次登上珠峰。你拿着吧，它会保佑你平安的。”

　　接过那张黄手帕，刘健的手都有些发抖，像捧着一个神圣的信物。作为回报，刘健将系在腰间的小香囊送给了边巴多吉，香囊里面，是勇士王涛一束黑亮的头发。

　　刚出发不久，刘健头盔上的顶灯坏了，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在海拔8000多米的雪山上摸黑行走。刘健有些恐慌，万一失足便死无葬身之地，连个全尸都保不住。好在有边巴多吉的引路，再加上沿路上的绳索保险，一路有惊无险。

　　在海拔七八千米的雪山上，由于缺氧，人的智力要大幅降低，在佩带氧气瓶的情况下，成年人的智力只相当于11岁的小孩。许多长眠在此的登山家们，就是因为这种“弱智”才牺牲的。他们往往在饥寒交迫中，下意识找一块岩石避避风，哪怕眯上几分钟也好，正是这一“眯”便长眠不醒了。在上第二级台阶的路上，有一具金发碧眼的白种人的尸体，穿戴整齐地侧卧在一处岩石缝里，双脚摆放在路上，任何从北坡登顶的人都必须从他的身上跨越过去。谁都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来自哪个国家，是哪一年遇难的，但大家都明白他死亡的原因：登顶成功下山遭遇狂风，他躲在岩石缝里避风，睡着了，于是长眠于此了。

　　抬头看看天，一弯新月挂在了珠峰的北坡，皎洁明亮。刘健走在前头，边巴多吉跟在他身后，他们朝着珠峰缓慢地挪动着脚步。摸黑走了3个多小时，刘健感到了疲乏和困倦，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因为缺氧头胀痛得要命，他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吩咐边巴多吉给他把氧气加到两个流量。边巴多吉迟疑了一会儿，见刘健一副痛苦的样子，在他的氧气瓶上扭了一下，给他“加大了流量”。

　　有了氧气，动力来了，刘健又上路了。起风了，越来越大，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刘健戴的风镜的螺丝松动了，鼻子呼出的热气直扑向风罩，他成了地地道道的瞎子，无法前行了，他只好脱掉羽绒手套修理风镜。寒风中，他的手僵得要命，一点都不听使唤，鼓捣了十来分钟，风镜终于修好了。刚要庆祝，另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一只手套滑落到十几米下的山崖边。刘健傻了，颓然地坐在地上。世界各国没有登顶成功的登山家当中，大部分是手套在途中丢了，无法忍受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温，忍痛放弃登顶的。

　　看着山崖边边上的手套，刘健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三种选择必须让他选择：一是下撤，二是冒着截肢的危险不戴手套继续冲顶；三是离开绳索的保护去拣手套，一旦滑坠，他可能碎尸万段。当他正要做这个危险动作的时候，边巴多吉一把拉住了他。

　　边巴多吉的眼睛像在冒火，他几乎咆哮着骂了起来，边骂边指刘健的脑袋。意思是，你脑子出问题了吗？

　　刘健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换了一个角度定睛看了看，吓得毛骨悚然。他的手套刚好滑落到一块凸出的岩石边，岩石倒挂在万丈冰川上，要捡回手套，无疑是“全世界最惨烈的自杀”。

　　“………”边巴多吉很小心地提醒他。

　　已经变得很“弱智”的刘健没有明白意思，反问：“我们不上珠峰了吗？”

　　边巴多吉点点头。刘健无助地看着边巴多吉，流泪了。

　　只戴一层薄毛线内手套的右手已经不听使唤了，风从线缝里钻进来，像无数根钢针在扎。刘健的心里也有无数根针在扎，他泪汪汪地央求：“让我登顶吧，我不要这只手了。截肢我也要上！”

　　边巴多吉沉默了。

　　“我想当那只豹子，我就想上珠峰去看一眼……”

　　一只手套递到了刘健面前：“戴上吧，想当那只豹子就必须戴上。”

　　刘健惊呆了。边巴多吉把自己的手套脱下递给了刘健。为了帮助刘健圆那个“豹子梦”，这个夏尔巴人宁愿选择冻僵截肢。刘健无法想像，一个以登山为职业的高山向导，如果失去了手将意味着什么？

　　“不……”刘健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

　　“套上吧，豹子。”边巴多吉抓过刘健的手，准备给他戴上手套。透过风镜，刘健发现这个夏尔巴人的眼睛非常沉静安祥，像自己的父亲一样。他豁然起身，撩开自己的风镜，一把抹干眼泪，毫不犹豫推开那只手套，大踏步地向珠峰挺进……

刘健

　　他决定用一只手为代价当一回勇敢的“豹子”。

　　边巴多吉惊呆了。多年的向导生涯，他还没有发现如此视死如归的人。他连忙追上去，再次递出手套。

　　刘健再次推开了。

　　反复了几次，边巴多吉没有辙了。他只好教了刘健一个自救的方法：一只手套轮流戴，把没有手套的手放进腋窝去“烤”，当另一只手快冻僵的时候，又换过来，如此反复……就这样，刘健一手拄着冰镐，一手夹在腋下，艰难地向珠峰攀登。他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不戴手套登顶的人。

　　从黑夜走到了天明，上午10点左右，他们快到第二台阶了。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大部分的登山者都选择的路线，顺着冰裂缝慢慢攀升。另一条是利用上升器，脚踩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从悬崖垂直向上，这只需要十来秒钟。但这是一条典型的“绝路”，人要悬挂在九十度的峭壁上，下面是万丈冰崖。如果那一跃不能上去，或者绳索出现松动，攀登者就会从海拔8500多米的高地飘落到5000多米的冰川上，顷刻间粉身碎骨。

　　刘健选择的是“第二条路”，他要豁出性命完成惊险一跃。挂好上升器之后，在边巴多吉的帮助下，他小心翼翼地探出脚，抓住绳索，站在了凸出的峭壁的那块岩石上，下蹬、运气，想拼尽吃奶的力气向上一跃。可能是用力过猛，哗啦一声，岩石垮塌了一大块，刘健像一片树叶悬挂在8500米的绝壁上。

　　当时，几支外国登山队正排队过这段险路，见绝壁上挂了一个活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呆呆地看着晃来荡去的刘健。边巴多吉一步冲到了岩石边，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拼命地抓刘健。抓了几次，没有抓住他。他急得用一种几乎是撕裂的声音喊叫：“别怕，你不会死的。你身上有黄手帕──”

　　在一个外国登山家的协助下，边巴多吉终于抓住了刘健的一条腿，死死地把他的脚摁在岩石上，让刘健重新站稳了。刘健别无选择，他使出吃奶的劲，纵身一跃，竟跳了上去。当他瘫软在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小便失禁了。

　　边巴多吉由于救刘健，费尽了力气，致使他爬冰缝，连爬三次都没有成功。他冲着台阶上的刘健无力地挥了挥手，意思让刘健别管他，先行一步。

　　刘健从怀里摸出了黄手帕，向边巴多吉挥舞了几下后，独自一人向最高峰挺进。在上著名的“中国梯”的时候，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他，完全不像其他队员那样上一步踹一口气，他竟然一口气噔噔噔地爬完了11级台阶。上去之后，他的肺像要爆炸一般，喉咙如同扯风箱一样，他以为自己要吐血，张大嘴拼着老命吐了一口痰，不是血，只不过是红红的，带着血丝。

　　边巴多吉是快到山顶时赶上刘健的，这时已经是北京时间下午2时。这时珠峰上有几个挪威登山家，他们正挥舞着国旗拍照留念，这给刘健一种强烈的刺激。像登天梯一样，最后的二十来步，刘健也是凭着仅有的一点力气，一步喘一口气登上去的。拄着冰镐，他艰难地伫立在世界之巅上。他的肺已经被撕裂了，他开始吐血，脚下猩红一片。

　　乞力马扎罗山顶上的那只豹子，它会吐血吗？

　　珠峰上已经起雾了，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只有经幡在大风中猎猎作响。珠峰上并没有风景，最美的风景在登攀者的心里。当刘健和王石展开国旗，欢呼留影的时候，边巴多吉悄悄退却到了一边，憨憨地笑着，他朝刘健伸起了大拇指，用英语说道：“好样的，中国豹！”

　　刘健从怀里掏出了那方黄手帕，把它牢牢地系在经幡旁边，让它高高飘扬在8848米的地球之巅，福佑全世界的登山者，关怀那些向上的生命。

　　边巴多吉流泪了，他任凭泪水在风中滑落……

三：最美的风景在登攀者的心里

　　珠峰起风了。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转身走回头路，陡然发现处处都是险境，每挪动一步都像踏在地狱边上一样。刘健在下撤时候，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氧气不多了。在上山途中，他特地吩咐边巴多吉替他把氧气加大了流量，如果不及时下撤，氧气是维持不到8300米的突击营地的。当他检查氧气瓶的时候，发现氧气流量并没有开到2,而是只开到了1.5──这基本上可以供应他下山的消耗。

　　边巴多吉诡秘一笑：“请原谅我骗了你。”

　　从凌晨1点到下午3点，刘健已经有12个小时没有吃喝，他的体力已经快到崩溃的边缘。在珠峰上，他产生了幻觉，一听可口可乐摆放在他面前，他伸手一抓，什么都没有。水，水，救命的水……他没有带水，边巴多吉也没有带。在高海拔地区，多带一点东西都是不容易的，刘健觉得自己的两只耳朵都是包袱，真想割掉扔了。他已经走不动了，走三步歇一会，慢得像蜗牛。令人生畏的喜马拉雅下山风快要到了。

　　边巴多吉一步都不离开刘健，使劲催促快下撤。可刘健依然在地上，就是不起身。

　　边巴多吉愤怒了，他抡起了巴掌，重重地打在刘健脸上。刘健吃惊地看着他，边巴多吉像一头愤怒的狮子，眉毛都立了起来──那样子，让刘健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教训他的样子。没有办法，只好起身又走。

　　在下了“中国梯”和“第二台阶”后，“下山风”刮了起来，人无法在风中站立，活像一棵摇曳不定的草，随时都有可能被连根拔起的危险。前方就是“死人路段”，那具被风干的尸体赫然摆放在路中央。边巴多吉催促赶快跨越尸体，但刘健的脚刚抬起，又收了回来，根本不听边巴多吉的使唤，索性坐了下来，继而仰躺了下去，紧紧靠在死人身边睡下了。

　　因为这是途中唯一可以避风的地方，简直比天堂还安逸，躺上几分钟也是惬意的。

刘健

　　边巴多吉再一次愤怒了，他喘着粗气，使劲掴刘健的耳光。刘健竟然在耳光中睡着了。边巴多吉急了，他又推又攘又打又拍，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弄醒刘健。刘健似乎不堪骚扰，他一个侧身，死死搂抱着那具尸体又沉沉睡去。

　　“下山风”越刮越凶，天地混沌，珠穆朗玛露出了旷野不羁的个性。如果刘健再不醒过来，再过10分钟，他将永远睡在这里──珠峰上将并排陈列两具尸体。

　　或许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召唤，或许珠峰顶上那条飘舞的黄手帕有灵，在睡了四五分钟之后，刘健猛地一个激灵，他睁开了眼睛，发现边巴多吉冲着他的耳朵在唱歌，还是安卡娅的那首英文歌曲《约定》。他边唱边哭，似乎在招魂……

　　他们又上路了。

　　时间已是晚上7时，脚下就是8300米的突击营地了。胜利在即，刘健心里涌起了一阵温暖──那是一种对家的渴望，他想喝水，喝一缸热气腾腾的“开水”。他冲着边巴多吉用地道的四川话大叫一声：“我要请你喝我家乡的苦丁茶──”

　　话音刚落，脚下一个踉跄，他重重滑到在地。这一倒地，他已经没有力气起身了，所有的困倦饥饿寒冷一起拥了上来，他索性躺在雪地上。边巴多吉只好再一次去打刘健的耳光。这一次，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抡起大巴掌在风中划过一道弧线，正要落在刘健脸上的时候，没有想到刘健这次非常自觉，连忙起身，耳光并没有落在脸上，却重重落在他身上。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使两人同时失去重心，往后一仰，飞快向坡下滑去。那是一个70来度的陡坡，坡下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是死亡的深渊。坚硬的冰川和裸露的岩石划破了他们的脸，氧气瓶和冰爪与冰坡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

　　在倒地的一瞬间，刘健意识到完了，这次彻底完了。他没有想到，在他们快要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和边巴多吉双双“玉碎”。

　　但奇迹再次发生，在刘健的一条腿已经掉下悬崖的时候，他和边巴多吉在悬崖边上同时“刹住了车”。两人对视了一下，面如死灰，眼睛里溢满了恐惧和绝望。刘健又一次小便失禁。

　　当他们小心地爬上十几米的山坡，系好绳索，在确定死神已经离去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哭喊着拥抱成一团。生与死竟如此之近，犹如一道门槛，左脚在人间，右脚已经踏进了地狱。

　　刘健问：“为什么死神不要我们？”

　　边巴多吉泪如泉涌：“因为我们是勇敢的人，死神怕我们。”

　　刘健又问：“是不是一切真有缘，让你我成为了生死弟兄？”

　　边巴多吉点点头，他反问刘健：“兄弟，你还想登山吗？”

　　刘健点点头：“我这辈子离不开攀登了，我要登完地球七大洲的最高峰。”

　　“好兄弟！等你完成七座山峰的登顶任务之后，我一定来中国给你献哈达。”边巴多吉顿了顿，流着泪说：“兄弟，大洋洲的查亚峰的雪坳里生长着一种明黄色的小花，叫“月亮女神的黄手帕”，安卡娅生前最喜欢这种花。你去那里的时候帮我摘一把，我想让安卡娅嗅嗅她家乡的气息。”

　　刘健哭着使劲一点头。

　　2004年8月15日，中国登山家协会组织的攀登查亚峰活动已经启程。这是刘健唯一没有征服的一座山峰，他表示一定要去雪坳里寻找那种明黄色的野花，寻找月亮女神的一张张的“黄手帕”，因为他与地球之巅的一个生死弟兄有约定，他一直在等待。

　　（刘建是我的同事和兄弟，他一辈子都在路上，一辈子都在攀登，他说他的胸膛是野性和爱的草原。每次登山回来，我们都喝得大醉，他总要给我的孩子带回一些小石子之类的礼物。那年他在大雪塘失踪，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是带着写悼词的准备去找他的，没有想到，他又一次平安归来。我祝福他，祈祷他平安，一辈子都无病无灾，安静地老死。本文原发在知音海外版，全国很多报刊有转载。）

热烈欢迎真正的“江枫”来到影像网，算来，已认识两年多了哈。

希望看到老兄的更多好作品，你的“特稿”，在全国都是不摆了的哈。

我同文中的主人公“刘健”是毛根朋友，我这里有很多他在珠峰拍摄的照片，等晚上我整理一下后配发上来。

谢谢雷康兄。原来我没有来过这里，只是听刘建说过，昨天跑上来一看，有好多朋友都在这里，冉云飞呀聂作平呀都在，哈哈，高兴高兴。

"男人之间的征服，并不需要动作，一个眼神足够了。"

呵呵,绝了!不知道是不是人与人之间,或者生命与生命之间都是一个眼神就足以说明一切呢?

攀登,攀登着山也攀登着自己,佩服攀登者们的勇气和意志,与山一样的刚毅.

欢迎江老师来到咱旅游版!常来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