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鲲化照片,1879年
戈鲲化是晚清时期徽州府休宁县人,他的一些著作和照片,迄今仍收藏于哈佛大学的各个图书馆、档案馆中。2000年,南京大学中文系张宏生教授编著《戈鲲化集》(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首次将戈氏的绝大部分著作收录在内。不过,在当年,无论是戈氏的文字还是图片资料并未就此一网打尽。2005年,我就在哈佛大学档案馆收集到好几份相关的文献。凑巧的是,那一年正是哈佛燕京图书馆成立七十五周年,该馆出版有《燕京的宝藏──哈佛燕京图书馆七十五周年纪念展览目录》(Treasures of the Yenching,seventy-fifth anniversary of the Harvard-Yenching Library Exhibition Catalogue)。承郑炯文馆长惠赠,我得以收藏一册。书中收有一封梅花笺,是戈鲲化写给杜德维的信函──
二:
杜德维是哈佛大学1863届毕业生,1865年进入中国海关,1867年在总税务司署管理汉文文案,1868年提升为署理税务司。1878年7月,杜德维在宁波出任浙海关税务司。其间,哈佛大学校长埃利奥特(Charles William Eliot)给杜德维写信,要求他在中国找一位合适的中文教师,他遂向学校推荐了自己的汉语教师戈鲲化。
除了宁波之外,杜德维还曾在九江、烟台、镇江、上海、广州和福州等埠海关任职。在各地公务及旅行期间,他留下了不少照片,现在收藏于哈佛燕京图书馆。这些资料包括杜德维的影集和散件,其中,影集题作“Views in China”(中国风景),具体内容反映了他在北京、福建、上海、广州、澳门、香港、宁波等地的旅行所见。
海关税务司杜德维及其妻子,1878-1880(Mr。& Mrs.E.B.Drew,commissioner of customs at Ningpo,1878-1880)
1876年至1880年,杜德维在宁波,并于1878年7月出任浙海关税务司。浙海关税务司始建于1861年,当时,清政府根据英国驻甬领事赫德的建议,在江北岸中马路设立浙海关税务司,征收对外贸易税费,俗称“新关”或“洋关”。杜德维在宁波期间,留下了不少个人工作和生活的场景。在这批图片中,就有1876年间宁波海关工作人员的合照。此外,早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宁波开埠之际,英国人即聚居于宁波城外的江北岸。不久,江北岸便发展成英、法、美三国侨民的居留领域。在杜德维的影集中,保留有宁波的教堂、海关大楼、英国领事馆、美国传教士等外国人的房子,以及反映悠然自得的外侨生活场景。
宁波,中国士兵正在接受华生少校的训练(Chinese soldiers trained by Major Watson,Ningbo)
在宁波数年间,杜德维还记录了不少浙东的自然与人文景观。如宁波的河景、山谷、城墙、牌坊、古塔、廊桥以及城内景象和城外基地等,对于活跃其间、走街串巷的剃头匠,乘坐黄包车的日本妇女,以及宁波妇女、商人、新教教会小学生等,也多有展示。照片中有不少宁波著名的风景,如以船排形成的浮桥,横跨于宁波市奉化江上,是宁波最古老的大跨度浮桥。对此,1843年访问宁波的英国植物学家罗伯特?福琼(Robert Fortune)曾这样描述:
宁波离海有12英里左右,两条清溪在这儿相汇,汇成一条大江,……南来的溪水上建有一座船桥,方便对岸郊区的人们过河。这座桥非常简单,但建得非常巧妙。桥由很多大船相连而成,每条船都间隔一定的距离,用沉锚泊在固定位置,船与船之间铺设木板相连,这使得整座桥可以在一定范围内随浪潮的涨跌而起伏。这种方式也给渔船和过往船只的通行在桥下留出了足够的空间,而不用担心潮位有多高……
宁波的浮桥(Bridge of boats at Ningbo)
在这批照片中,还有数张是有关运河的图像。在浙东运河中,人工河段与自然河流平交处,因水量、水位、水流之变化不定,为了保持相对稳定的水运条件,人们通常要兴建堰坝等加以调节,于是,翻坝过闸便成为运河上一道独特的风景。早在明代,朝鲜人崔溥就在其《漂海录》中,记录了宁波附近的水闸:“坝之两岸,筑堤以石,断流为堰,使与外江不得相通。两傍设机械,以竹绹为缆,挽舟而过。”1845年7月30日,英国传教士施美夫(George Smith)前往宁波腹地,他也亲身经历过这种翻坝过闸:
我们晚上8点乘一条棚顶船出发,从城东溯江而上。船航行了两里来地,遇到一座堤坝,耽搁了一些时间。那座堤坝将甬江与我们必须进入的一条运河隔开。我们下了船,待在江岸上,6个中国人把绳子套在船上,然后慢条斯理地推着一架笨重的绞盘机。就这样,他们慢慢地把船绞到一个斜坡上。从斜坡顶上,船可以靠自身的重量,轻而易举地滑入对面运河里一米左右。总的来说,这是个代替船闸的不错的装置……
此类的翻坝过闸,似乎也引起了杜德维的强烈兴趣,对此,他为我们留下了生动的照片史料。
运河口的水闸,这是宁波市内各条湖泊的入口(Lock at head of canal,Entrance to“The Lakes”,Ningbo)
除了宁波之外,杜德维亦曾在福州税务司任职。在“Views in China”(中国风景)影集中,有关福州的照片计有14幅,其内容包括“闽江中的要塞”、“福州南郊”、“寺庙”、“外国人的房子”、“聚居地”、“墓地”、“大榕树”、“乌石山”、“鼓山”、“福州海关工作人员”、“税务司宅邸”、“外国人在福州的社会生活”(化装舞会)、“中国妇女的服饰”、“高官的墓地”、“福州风格的奢华墓地”、“福州附近的茶田和稻田”、“闽江”、“佛教寺庙”、“瀑布峡谷”、“竹筏”、“船屋”和“道路”。其中,有不少生动地反映了十九世纪福州城乡的民俗风情。
例如,第十一张照片题作“Costumes,Chinese women”(中国妇人的服饰),其中有坐着和站立的妇女各四人,她们的装束打扮颇为独特。
Costumes,Chinese women”(中国妇人的服饰)
在福州方言中,女子叫“诸娘”、“诸娘仔”,男子叫“唐晡 ”、“唐晡仔”,对于此类称呼之来源,虽然历来存在着诸多传说,亦未必可靠,但比较确定的一点是──福州的开发虽然并不太晚,但在其人群文化中,闽越人的底色仍然极为浓重。外地人或外国人来到福州,首先会特别关注此地女子与他处之迥然不同。“窄袖纤腰黑练裙,香花堆鬓髻如云,压肩鲜果沿街卖,贸易归来日已曛”──这首由清人曾懿所撰的《闽南竹枝词》,其中多有吟诵“福州”、“闽中”风物的诗歌。竹枝词虽题作“闽南”,但其实反映的却是闽东的民情风俗(顺便说一下,近数百年来,“闽南”一词颇被滥用,大概是闽南太有名了,所以人们只要一提到福建,马上就将之归入“闽南”)。该诗自注曰:“闽中凡耕田、挑负贸易者,半是妇人。”此种阴盛阳衰的风俗虽然由来已久,但在外人看来,却极感怪异。成书于光绪三十年(1904年)的《闽风杂记》(福州美华书局活板),就有“妇人劳力”条,曰:
世人动辄曰清国妇女缠足,劳力者皆男子之事耳,安知此州妇女,除富室闺阁、卖笑歌妓等外,大抵不缠足,短褐裸跣,或担薪水,或运粪壤,习以成性,开豁类陵髯丈夫,可谓奇矣!
《闽风杂记》出自晚清时期侨寓福州的日本人达山佐仓之手,作者对当地妇女之辛劳极感意外。由于妇人整日价抛头露面,故而街衢巷陌间的装饰打扮,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闽风杂记》一书中就有“头上带剑”的记载:
清国妇女之头饰,大抵有一定之样式,独此地之妇女,插银制之笄,笄长尺许,稜稜如剑戟,交叉饰之,宛然如钟将军像,奇亦甚矣!
作者达山佐仓接着又说福州女子“耳环如轮”:
妇女施耳环,阖乡皆然,而闽妇所著耳环,最伟大可惊,环以银制之,形如桶轮,头上带剑,耳朵亦施此物,其任重矣。
关于这一点,清人有诗曰:“大耳环垂一滴金,四时裙服总元青,蛇头簪插田螺髻,乡下妆成别样形。”根据晚近的调查,福州郊县农妇发饰上,都有雪白银簪三条,俗呼“三条簪”,大约寸余,长六七寸,插诸髻中,或仍满插小簪以示点缀。因其形似刀,中插一支,左右各一支,又叫“三把刀”。民国以后,一些乡绅认为此种妆束极为丑陋,遂公议禁止而普遍革除。
对于此类的妆束,现代著名文学家郁达夫在《饮食男女在福州》一文中就指出:“还有现在东门外、北门外的许多工女农妇,头上仍带着三把银刀似的簪为发饰,俗称他们作三把刀。据说犹是当时的遗制。因为她们的父亲丈夫儿子,都被外来的征服者杀了;她们誓死不肯从敌,故而时时带着三把刀在身边,预备复仇。”郁氏在文中所描摹的,显然源自福州人的传说──此地在春秋战国时期原是无诸故地,及至唐朝大兵入境,将福建男子杀尽,只留下女子婚配单身士兵,故福州人称丈夫为“唐晡人”,而“三把刀”则是心怀怨怼的蛮族妇女用以复仇的武器。
对此,另一位著名作家冰心,在其《故乡的风采》中也写道:“我也见到了日本、美国、英国、法国和苏联的农村妇女,觉得天下没有一个国家的农村妇女能和我故乡的‘三条簪’相比,在俊俏上、在勇敢上、在打扮上,都差得太远了!”
而在晚清,这显然也引起许多西方人的兴趣。二十世纪初美国著名旅行家威廉?埃德加?盖洛(William Edgar Geil)在其所著《中国十八省府》的福州篇中,专门插了数张“福州附近山上的拜狗族土著”、“拜狗族土著的头饰”和“福州的妇女”的照片和图片,反映的也是此类发饰。当然,盖诺笔下的所谓拜狗族,指的其实是市郊山中的畲族。而稍早出身于哈佛大学的杜德维,则显然是寻找四乡各不相同的妆束,作类似于人类学的影像记录。
在“Views in China”(中国风景)影集中,有关福州的第二张照片题作“Southern suburb of Foochow on fire:View from European side of R.Min。”,是1876年11月12日所摄,杜德维从仓前山的欧洲人聚居区远眺,隔着台江,但见福州城郊大火熊熊,烟雾弥漫。此一图片,对研究福州城市的灾害,具有一定的资料价值。
福州城内景
上图是杜德维从乌山之巅拍摄的照片(Inside city of Foochow,Wushih Shan,i.e。Black Rock Hill,in foreground),颇为动人心魄。从画面上看,远远可见于山之上的白塔,以及其下的孔庙,近前闽式聚落独特的马头墙高低错落,……十九世纪晚期的古城风貌一览无遗。这张照片与差相同时的美国茶商Ted Francis Jones(特德?费兰西斯?琼斯)拍摄的福州双塔照片,并称为迄今所见最为经典的两张福州城市老照片。
乌塔与白塔,现藏福州市档案馆,Ted Francis Jones摄
除了题作“Views in China”(中国风景)的影集之外,哈佛燕京图书馆中还有一些作为散件的单张照片,其中有不少也颇具价值。由于当年我未被允许复制或拍摄,所以手头并没有保留下相关的照片。不过,我还是尽其所能、大致记录下一些关键的信息,兹据当时的笔记稍作回忆。我记得其中有一张福建官员与洋人的合影──
第一排从左到右包括:都统文,洋人,副主考刘学谦,洋人,总督李兴锐,洋人,将军崇善,洋人,正主考李联芳,洋人,洋人,学台秦绶章。
第二排从左到右则有:委员舒钧,委员郑恩隆,总办孙传衮,盐台鹿学良,候补道黎国廉,城守协王书选,督中协谢,钦差船政大臣魏瀚,委员欧,文案高烺、委员高宝仁,分局秀员高庆铨。
第三排:翻译叶可梁,前侯官县谭子俊,翻译苏贞洪,侯官县刘锡渠,闽县罗汝泽,福防厅吕渭英,福州府玉贵,藩台周莲,候补道聂元龙,臬台朱其煊,粮台启约,翻译林藩,文案陆绳武,文案徐际可。
……
揆诸史实,福州是闽浙总督、福州将军和福建巡抚衙门的驻节之地,同时也是闽县、侯官两个县衙的所在地,故而城中各级文武大小官员麇集攒簇。照片中提到的总督李兴锐,于道光七年(1827年)出生于湖南浏阳,后追随曾国藩,逐渐在官场上崭露头角。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他署任闽浙总督,整顿福建财政、军制,裁汰虚冗。光绪三十年(1904),调任两江总督,同年八月病卒,终年七十八岁。据此可知,此照片应照于光绪二十九年。
中国上海豫园(Pleasure garden,Chinese city of Shanghai)
另外,书中的第78页“Chinese servants”,画面上的六位人物皆是普通民众的打扮,明显不是编译者所称的“中国官员”,而是一批服侍他人的仆人。我相信这是译者一时粗疏而致误译,但该书同时亦有责任编辑,按照一般的编辑程序,一审、二审、终审,如此明显的误译,何以始终未被发现?颇为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