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照相簿与私摄影

原文标题：家庭照相簿与“私摄影”）

　　摄影史草创期期间，摄影及暗房操作都需要许多制作步骤以及高额的费用，因此只有经营肖像照相馆的专业摄影师或者为上流阶级服务的业余高手这样的小部分人才能享受照片带来的乐趣。理所当然，用摄影来记录身边发生的那些属于个人范畴的事情，也只能找到极少数的例子。直到一八七一年英国的R.L。马多克斯（Richard Leach Maddox）发明了玻璃干版并得到了应用，于是更小型并可以手持进行摄影的照相机开始普及，从那时开始人们便像现在这样，每个人都能自由地进行拍摄并冲印。

　　“请你按下快门，其他的事由我们来做”（You press the button，We do the rest）
　　在摄影大众化的进程中，起到极大作用的是一八八八年美国伊士曼公司发售的柯达（Kodak）相机。这台小型照相机采用了前几年刚发明的硝化纤维制胶卷，伴随着它那句有名的广告语“请你按下快门，其他的事由我们来做”（You press the button，We do the rest），在全世界受到了人们的喜爱。相机在发售时已经预装了能够拍摄一百张照片的胶卷，消费者在拍摄后只需将整台相机寄回伊斯曼公司，公司会将显影、冲印后的照片和重新装好胶卷的照相机再返送回消费者。
　　就这样，作为快速成像相机的前身，柯达的诞生让所有人都能够简单地进行大量拍摄。随着“柯达时代”的来临，咔擦咔擦地拍摄身边的事物、家里人或者朋友，并将照片归入照相簿，成为一种令人愉快的习惯，植根于人们的生活。
　　绝大部分的家庭照相簿都是随处可见的那种照片的罗列，无法让人感受到将照片作为一种“表现”的趣味。即使拍摄的是那些对本人或对那个家庭而言极富意义并且值得纪念的事情，对其他人而言也许并没有那么让人感兴趣。但是，其中有些照片是超出了家庭照相簿这个封闭且亲密的世界，而具备了某种普遍性的，当然这种情况是极其少数的。从十九世纪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这段被称为“美好年代”的时期内，雅克·亨利·拉蒂格（Jacques Henri Lartigue，1894-1986）用照片生动地记录下了布尔乔亚的生活形态，可以说是这类照片的一个代表性例子吧。

拉蒂格作品　　一八九四年，拉蒂格出生于法国塞纳县库布瓦（Courbevoie），父亲是一位富裕的实业家，他是家中的次子。八岁的时候，他便有了第一台自己的相机并开始享受摄影带来的乐趣。拉蒂格一家都是速度狂，热衷于赛车及滑翔机的实验等，还热爱各种体育运动，例如网球、高尔夫、滑板等等。尘土飞扬中快速驰过的赛车、跳跃而起的哥哥兹苏（Zissou）和表妹碧朔娜德（Bichonade）、打扮时髦的上流阶层女性在布洛涅森林中漫步等等，这些景象都生动地留在了他的照片中。与第一任妻子碧碧（拉蒂格共有三次婚姻）的新婚旅行中，他更是拍下了她坐在霞穆尼宾馆马桶上的照片，这些照片都让看者不由得嘴角带笑，感受其中毫无顾忌的幸福感。

拉蒂格作品　　原本拉蒂格就这样作为一个幸福的业余摄影家度过终生，但是到了六十年代情况发生了巨大转变。纽约现代美术馆的摄影部主任约翰·萨考斯基重新发现了他从少年时代开始拍摄累积至今的家庭照相簿的魅力，并于一九六三年在纽约现代美术馆为他举办了第一次个展。以此为契机，理查德·艾维顿（Richard Avedon）为他编辑的《一个世纪的日记》（Diary of a Century，Viking Press，New York，1970）相继出版发行，拉蒂格重新以“摄影家”的身份得到了世人的瞩目。即便在一九八六年他走完自己九十二岁的人生后，世界各地依然举办着他的摄影展，吸引了众多观众。拉蒂格一生拍摄了二十万张以上的照片，可以说是业余摄影家中的异类了。因为他从小在优越的环境中长大，经常使用的是最高级的相机，并且能够亲眼目睹那个时代戏剧性的场面。但是，他的摄影风格从最初到最后都属于家庭照相的延伸，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拉蒂格就是喜欢用自己的方式拍摄自己喜欢的东西，并且细致地附上日期和简短的解说，整理入册。这样的照相册共计有一百十六本之多。摄影对他而言只是业余爱好（他认为自己的正职是画家），六十年代以后以摄影家身份声名鹊起，大概可以把它当成是一个偶然的恶作剧吧。

石塚三郎──日本的拉蒂格

石塚三郎肖像　　在日本也有一名业余摄影家，与拉蒂格差不多活跃于同一时代。他是一八七六年出生于新潟县北蒲原郡安田町的石塚三郎，之后在长岡开设齿科医院并担任新潟县齿科医师会的会长一职。
　　石塚三郎从二十岁出头便迷上了摄影，并参加“北越摄友会”积极进行拍摄活动。“北越摄友会”创立于一九零三年，以长岡的业余摄影家为主要成员。现在，在安田町的吉田东伍纪念博物馆便藏有约二千二百张那个时期的玻璃干版作品。这些作品是否都是石塚三郎拍摄的，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但是他在忙碌的工作中见缝插针地进行拍摄，并且他所使用的干版摄影及暗房操作所需要的手工作业是如今的技术难以相比的，由此可以肯定的是，对摄影创作他投入的精力是极大的。
　　他拍摄的对象也涉及多个方面。不仅包括风景、人物、静物摄影之类，按照当时《艺术摄影》所倡导的绘画审美意识进行拍摄的作品，还有建筑物、交通工具、仪式等的详细记录等等。还有记录自己的本职工作──齿科治疗的状态、《卫生博览会》上的模型展示等等，都是他的拍摄对象，给我们留下了珍贵的资料。但是，这么多作品中最让人感兴趣的还是以家庭成员和周围的人们为对象的街头摄影吧。愉快的赏花或海水浴、热衷于自行车或者桌球的人们、邀请艺妓在家中弹唱时的热闹景象等等，一幕幕明治时期小城市的生活场景，就这样通过照片让我们仿佛身临其境。

石塚三郎，野游一行
　　特别是孩子们的照片中，他们相互之间温情的交流以及从画面中渗透出来的“幽默”，可以说是石塚的照片显著的特征吧。骑着小小的自行车，稍显窘迫的相扑运动员；对着照相机或紧张、或抵触的村民们；在工作的空档偷闲抽烟的老人们，照片中总散发着某种节奏错落的幽默感，让观者乐在其中。从照片中石塚三郎自己的风采、表情也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幽默诙谐、与人为善的人。也可以说，他拥有着某种天生的才能，能够让拍摄对象放轻松，参与到拍摄中去。
　　石塚三郎与拉蒂格两人，无论是成长的环境，还是作为摄影家进行拍摄活动的背景都不尽相同，因此无法简单地加以比较。但是，从他们的照片中我们能感受到有一点是非常相似的，那就是对拍摄对象充满了热爱与共鸣，并积极地通过拍摄，去领悟生命散发的光辉。在他们持续不断的工作中始终保持着少年般的好奇心，这也为照片注入了活力。两人都是“业余（Amatuer）”这个词的本意“未成年”精神的拥有者，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他们拒绝成长才能够持续保有这种幸福感吧。
　　像拉蒂格和石塚这样的摄影家，在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的这段时期登上摄影舞台，他们的拍摄活动为个人的拍摄角度渗透进家庭照相簿这一形式打下了基础。但是他们的拍摄行为终究是一种“业余爱好”，要将这种形式发扬光大，对其进行清楚的界定是非常必要的。
　　总而言之，他们的照片只有在一定范围内才勉强实现，这个范围就是能够享受拍摄乐趣的富有的布尔乔亚阶层，照片记录的正是这一阶层体现出来的社会意识及表现志向，而并不具备普遍性以囊括同一个时代所有人的生活。石塚三郎的有些作品是例外（但是一部分是依据绘画式的主题性完成），他将镜头对准了贫穷的农民和山村里的孩子们，而纵观当时的业余摄影家所选取的主题，多数还是与他们自身同属一个阶层的那些人们的生活形态。
　　再进一步讨论的话，他们的照片是否能够最大限度地捕捉人们鲜活的情感变化，是存在一些疑问的。从拉蒂格、石塚三郎的照片中能够很容易地感受到类似快乐这样的幸福感，相反地，他们毫无疑问同样经历过的那些负面情绪（恐惧、不安、悲哀、愤怒等等）却很难从照片中读出。他们照片中的“私”，其实正如舞台上演出的戏剧一般，带有二元性。当然，之后出现所谓完全且纯粹的“赤裸的私”这一概念本身就是一种虚构，但是不得不说，拉蒂格及石塚三郎的照片中的“私”，并不能完全地对应他们的人生，且缺乏现实的质感和饱满度。

源自：瑞像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