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绝唱：暮春追思刘克生

1986年调修《资阳县志》，醉心格律诗词，严冬到隆昌开会，初次把晤诗翁刘克生，百余人中，我最小，他最老，博学的谈吐引得我毕恭毕敬，连日追随左右，亲聆謦欬，勤问勤记。高瘦弓腰的我紧贴他参观修志成果展，惨遭小气的记者切除半张脸，刊物印行，封二图片解说词：“三修县志的八旬刘克生先生参观内江市修志成果。”按说，全市最大最小的修志人员一起切磋，画面更丰富，后继喜有人，何必非要削脸而后快？不管他，你看一老一少，一个稳步敦笃，一个走路开跳，快艇冲浪古宇庙水库，陪侍黑瘦精悍的长者壁立船头，冷眼旁观，野鸭群飞，追逐白浪而不惊散。
来年我23岁那天，刘克生写长信：“奉到大函和《湛露集》，展诵回环，深感才气横溢，富有青年的蓬勃朝气；同时阅读几篇资阳人物传略，更是叙次详略得体，颇有特色。其中余国桢传写得较为突出，叙及九一八事变后，余曾在史良发行的《成都快报》编辑副刊，不禁引起遐想。”刘克生18岁做多家刊物特约撰稿人，20岁被军阀刘湘招为秘书，写短文、诗词在《成都快报》《华西日报》《国民公报》《成都晚报》《新新新闻》刊发，遗憾却未和余国桢见面，“今读佳传，亦足以补歉意”。
1988年春出差，向刘老请教古典文学个中三昧，他娓娓道来，循循善诱。中午，我辗转登眺乐至南北二塔，桑城风光不能疗肚饥，踅到青青小麦地，搜寻冒尖户，赤手抠了两根野红苕充饥。艳阳高照，眼皮懒散，放倒玉山，塔内打盹。下午上班，继续求学诗词格律，别赠《词学新探》，助我诗词创作。我研究王褒，回报《王谏议集》复印件，他说早先也有这本书，抄家搞丢了。隆冬时节，内江市在乐至召开审稿会，我带上自己写的《资阳县志·社会风土志》，发言评议他的《乐至县志·风俗志》，可能我只图口快，措辞稍嫌尖刻，刘老脸色凝重，事后想来有些歉然。跨世纪收编《如斯集》，照登存真，未曾粉饰拔刺。
刘克生祖籍湖南靖州，清朝入川，祖上是秀才。他诗词多处自伤“生逢红羊劫”，则是1907年10月生，跨世纪媒体忽而宣示1906甚至1905年生。他入成都可社，和乡人谢无量订忘年交，与五老七贤往来，受到国师章士钊、柳亚子、于右任等赏识。他幼而丧母，壮而失偶，鳏居抚育独子，民末回籍教书，仗义执言，消除腐败，共初从事轻重体力劳动25年，文化大革命中在川鄂公路捶石子铺路，和石头结缘，1982年复出为政协委员，三次修志。暮年陆续编印可社同人遗稿十几种和他的《石缘阁丛稿》，附信叫我修改，晚生诚惶诚恐，爱先生更爱真理，提就提呗，他也笑纳。
珍藏他书信15封，而立之前13封，2001年最后一封。他九十华诞，我写五绝祝寿，蒙他修改编入《荣寿录》。他百岁寿诞，我提前信贺，托人带去百元并赠我专著多本，他以近作诗词答谢。生期已过，得空拜访，他邀我下馆子，举杯小酌，并不强劝，宾主快活。临行，他儿子一定要送提礼包回赠。2006年11月，我带记者去访问，他很高兴，说近年手握笔力弱，不大写信了。我知道他爱惜羽毛，要留就留好看的。
4月2日，我专程去拜访，几个知情者说他病了，叫我莫去，后人让他颐养天年，步入百岁崇拜者多半被屏绝，年初刘老感冒便秘，昏迷四天，呓语幻妄，家人无法，多亏转折亲里有位中央政治局常委一个电话，华西医科大学专家组火速赶赴乐至会诊，死里逃生，正在静养。我临门驻足，他儿子见了熟面孔，起身笑迎，特许交谈。我告知搜集到一本清末八股文，刘老话匣自开，畅谈八股文，我奋笔记录，尽量不反问，以免打断思路，过多消耗他的精力，谁知他一激动，声音渐高，大段背诵四书五经，花甲之年的大孙女凑耳请他小声点，才输了液，挣不得，语气复归平缓。大病期间赋诗：“雕虫壮悔老如何，百载韶华放浪过。惭对青铜搔鬓白，狂斟绿酒助颜酡。神怡心旷年年少，梦短更长夜夜多。吟赏梅花高洁处，一生甘受苦寒磨。”百岁病重写诗12首，怕是中国诗人之最了。中午共进红苕稀饭，他孙女笑吟吟：“你一来他有知音，谈得开心，饭量都增加了。”刘老入室午休，我和衣躺沙发小憩，他孙女给我盖床毛巾被，半小时起来捧冷水洗脸清神，整理谈话记录，不久刘老也起来，简单几句，门口挥别。
我22岁认识刘老，哪知44岁未到，5月7日得悉老人家4月25日已经悄然出脱尘世，回归天国。几天来心情沉郁，拈来1941年3月24日拔贡严正相给举人伍鋆的挽联：
孝廉昭雅范，忆学堂致用，县志同修，鸿文聆卌年，咸仰泰山北斗；
福寿叶令终，想梁木兴歌，蟠桃赴会，鹤吊逢三月，恰符沂水春风。



二〇〇八年五月十一日母亲节成都永丰路仰韶楼
附件1
刘克生绝笔诗十二首选录最后四首（2008年1-2月作）
嘉州诗友慰问诗以代简
乐阳景物逊嘉州，聊以新诗答旧俦。百劫青山巍佛像，一堆绿影活江流。但期文会圆于月，何畏春寒峭似秋？一语赠君须记取，暮年少看镜中头。
人日感咏
人日题诗雅谊高，流风衰歇等鸿毛。只工聚敛营金穴，那重交情托宝刀？填海空衔精卫石，排山徒诵子胥涛。无穷事变天难问，惟有宗元对楚骚。
壮悔忆语
雕虫壮悔老如何，百载韶华放浪过。惭对青铜搔鬓白，狂斟绿酒助颜酡。神怡心旷年年少，梦短更长夜夜多。吟赏梅花高洁处，一生甘受苦寒磨。
小楼听雨抒怀
不敢尤人况怨天，一交雅谊是前缘。才偿诗债添文债，暂用书钱作酒钱。绿意长萦攀柳地，红情再写浣花笺。小楼听雨春寒重，奈此衰翁养病年。

附件2

刘克生谈八股文（2008年4月2日）
隋朝开科取士，选拔官员。唐代试帖诗两篇最有名，其一钱起《湘灵鼓瑟》：“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八股取士，文学史应该记载，不然断代了，不知县志、省志、文学史会不会给它一席之地，有人提议文学史还是要提到它，思路还是巧妙的，可以学为文技术嘛。学术天下公器，读五经程朱注，代圣人立言。明清八股大家多，有专长，管世铭八股有名，袁子才也写得好，楹联名家江国霖有试帖诗，可学其思维文化意识。1813年，江安杨庚兄弟中举，学政把文章看熟了，说：“文章可学，莫学杨庚杀腔。”杨庚《桐云阁试帖辑注》风行一时。《龚定庵全集》有八股文、试帖诗，彭闰方有《漱六山房制艺》，撰写双流县节烈祠对联。出题出单卷，出全装，抄写呈文，出上篇下卷，出无情搭，割裂一两句，两三章连起出题，河南学政俞曲园有《春在堂全集》，他出题邦国之启章、下章阳货见孔子，出无情搭君夫人、阳虎约，连起大不敬，多亏曾国藩等力保，罢官免死。破承两句，张之洞三句犯了规，但文特好，也取了。周有八士，百战百揆用以出题，八弟兄四个双胞胎，这一章出缩脚题，此题上全下偏，周代有八个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娲，现八个又要表明只有七个，不能犯上又不能犯下，会做文章的把老幺季娲砍掉，几个字就解决了：“八士而有七焉，皆兄也。”七个是哥哥，一个是弟弟，这是叙述技术。扬弃朽腐，取好的。秀才阶段的小题，中举要操举业。运用考试作假，希望高中，破承题发现四个一字，是收礼通关节的暗号，要录取，子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嵌四个一字进去：“名为一，而实不一，故夫子一以勉之，一以警之焉。”很巧妙的通同作弊，适合小考。下者为朝，破承题很好，八字破题：“物居下流，积云木焉。”结题：“上为巢乎其人也。”既要说明，又不戳穿，很妙。李福写八股很好，“不使相之”，管仲家臣为什么不死，责备管仲。1888年，乐至戊子科举人胡砚池试卷不用八股，写成三大段，主考也录取了，胡举人1920年死。试卷、书信不点句，点句主考官不安逸，也得罪朋友：“你以为我读不断句哇？”诗词不常见可注一下，常见的不要点，个别冷僻、纯私人的事件可简短加注不能因为有坏处，有毒素就不选，不能割断，总之是一个时代的产物，断了代，不完整。可学《诗经》好坏都传，善可为法，恶引为戒嘛。

（载王洪林点校《资阳文明书院文抄》2008年4月中国戏剧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