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最后的岁月,魂归西蜀 在“九.一八”事变以后,北京市面渐渐萧条,先母和胞姐均已在北京病逝,先父的生活有时颇感困难。这时有个张仁乐(号燕青,是张之洞的第十一子),写信派人约先父到东北去,说他在“满洲国”当了实业部大臣,约先父到他那里,他能委以高官,收入很多。先父接信后,向知己的朋友说:“现在日本侵略中国,有良心的中国人谁不痛恨?!他们腆颜事仇,不怕挨骂,我可不能跟着他们去挨骂。”先父即回信拒绝。正在此时,上海许良臣等多位票友推举苏少卿写信来,说他们约集了上海几位票友准备了房子,请先父到上海教戏。于是先父遂下决心举家南迁。 到了上海住在张家花园许的对面。上海人闻其名已久,求教的人川流不息。许良臣本是先父在北京教了很久的学生,他嗓子非常好,唱起来颇有谭的味儿。罗亮生本是上海名票,每到北京必向先父请教,他嗓音较差,但会唱,唱起来颇动听。这两位见先父把家迁到上海,实现了他们的愿望,都非常高兴,替先父介绍了不少学生(注:罗亮生曾负责主持约请北京的一些名演员灌制了相当一批唱片,很倚重陈彦衡的建议)。苏少卿曾久在北京跟先父学习谭腔,到了上海也广收门徒。他想到先父到上海之后便能使其唱腔进一步提高,更是兴奋莫名。在上海还有一位与先父有世谊而唱得特别出色的人,他便是杭州人许姬传。许姬传的祖父也曾在山东任过知州,与先祖父同时,20年代在天津时许的父亲在家宴请先父,许姬传便认识先父。后来我去天津也认识了许姬传。他向先父学了十几出谭派唱腔,这次在上海重逢,许又向先父多方面请教,收获很大。后同先父共同编辑《燕台菊萃第一辑.四郎探母》的工尺谱,由许姬传抄写印出。(后来许姬传还为我的《京剧名家的演唱艺术》作了序言,他以后一直作梅兰芳先生的秘书)。先父以前还编写出版了《戏选》(1917)和《说谭》(1921)等著作。此外,先父还收了两名操琴的弟子,倪秋萍和周正芳,一位拉胡琴,一位拉二胡,互相交换,手法灵巧一致。两年中跟先父虚心学会了胡琴的一切基本法则。后来,倪秋萍又拜王少卿为师,专练二胡,名驰上海。这段时间经好友介绍先父又收了一个高材生门徒,便是刘仲秋(那时名叫刘宝祥)。他原本在唱、做方面都下过苦功夫,为了深造,拜门之后又勤学苦练,在两年内学会了好些戏。后来他在夏声剧校当校长。在上海这段时间,除《四郎探母》的工尺谱外,先父在大东书局刘豁公主编的《戏剧月刊》上写了《群英会》、《宝莲灯》全剧的剧词和唱段的工尺谱,分三期刊出。并在《戏剧月刊》上陆续发表了先父积多年之经验,精辟阐述京剧唱腔的“戏曲从谈”,因为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而中断。 在此紧张时刻,四川来了两个人,何欣初和罗孝可,他们受成都、重庆两地票友的委托,请先父回四川教戏。先父听了很高兴,因为四川乃桑梓之地却从来没有回去过,也正想离开上海,不过我在上海几处教戏尚未辞脱,只好让先父和罗孝可于1932年秋季乘船先行到重庆,我于次年春季结束教戏任务后赶回重庆与先父相聚。先父在重庆住在通远门,受到重庆票友们的热烈欢迎。在此又收了陈佩卿和李玉奎两位作徒弟,陈演老生在上海颇有名气,李原来也唱老生,后来嗓子不行改业操琴,托人说妥后在饭店叩头行礼。李玉奎会打小鼓,欲请先父教他《击鼓骂曹》的几套鼓点子,先父不客气地说“你先练半年“搓儿”,李口头答应但心里很疑惑,也只好听从老师吩咐耐心练“搓儿”,练了一个月后再听先父打鼓,吓了一跳,先父起的搓儿如一阵清风,他怎么追也追不上,这才心服口服。他于是日夜加紧练习,过了一些时候渐能得心应手才去请先父教他鼓点子。先父见他虚心好学,肯下苦功,遂先教他“掏点”,这又是一门难事。过了些时候,李居然领会了“掏点”的窍门,先父才教他“擂鼓三通”和“夜深沉”的鼓点子。虽然他不及先父打得那样灵活巧妙,但已为一般人所不及。后来他去到成都成为人所景仰的鼓点子老师,包括北京来的演员都向他请教。 第二年春,我到了重庆,当地票友要我演几天戏,请先父操琴,安排在大梁子“一园”与徐碧云、陈佩卿等合演五场,其中有一场是我与徐合演《奇双会》,我演赵宠。演出那天下午,碧云客气,自己到通远门来与我对戏,当时先父也在家中。两人一对,碧云惊喜地说:“跟我的完全一样,而他们(指重庆的演员们)跟我的都不一样”。当年梅兰芳与程继先排演《奇双会》时,先父在场,就把全剧的台词、腔、身段都记下来了。碧云是跟梅兰芳学的,当然一样。不过正在对戏的时候我不便多讲闲话,随口应了一声“是吗?”。到了晚上演出,碧云和我演得丝丝入扣细如毫末。先父在场面桌前把这出戏看完才走。回到家后,他对我说;“你这出戏台步亮靴底,表情文雅潇洒,都很像程继先。”演完这场戏后是八月初,重庆连下阴雨。 在成都,何欣初和乔仲泉约集了众多票社,包括“己巳”、“七三”、“星六晚会”、“友联”、“阳春”等,联名请先父到成都教戏,先父不便推辞遂与我同乘汽车到了成都(注:那时成渝马路刚修好通车,路面粗糙,一些路段道路泥泞崎岖,据陈富年的另一篇文章说,500公里路程他们走了四天才到,还在汽车上睡了一夜)。到成都后,先父的气管炎和胃病便发了。我们住在陕西街乔仲泉的院落群中的一个“独院”内(注:在街面只有一个门牌的院落群,可一门关尽,里面像一条巷子,有纵深并排独立门户的多家院子,故称独院)。成都几个票房的人蜂拥而至,川流不息地来求见,先父遂打起精神细心施教,几个票社共有票友一百余人。“己巳”票房的乔仲泉和何欣初算比较唱得好的;“七三”票社中唱花脸的郝墨庄,唱老生的朱戟森,也都是老资格;“星六晚会”中有个杨丽阁钻研京剧肯下功夫,那时他已有很多学生;“友联”票社中都是成都商人,没有较高的人才;“阳春”票社乃是成都青年组织起来的,其中唱的比较出色的是韩锦章(即韩涛),他后来到上海成为电影明星。这些人在三个月中经过先父或多或少的教导,技艺都大为提高。在拉胡琴方面,“己巳”有吴萸荪,“七三”有罗子豫;“星六晚会”有邓干臣,都是在成都颇有名望的琴师。他们纷纷向先父请教,得到先父耐心指拨,都能改变小家作风,走上大道。而先父最高兴的是在这段时间培养了一个青年琴师陈祖佑,他本是先父的四哥小阶的孙子,才十几岁,非常聪敏,夹在人众中,乘空歇时恭敬地请他的十二爷爷教点胡琴技术,领悟得很快,在短短的时间内竟掌握了胡琴的许多重要法则(先父去世后,我后来演出常叫祖佑给我操琴)。 这时成都各票社发起,请先父在“春熙大舞台”拉琴五天示范,由我演唱(注:从报纸广告上看演出为六夜,1933年11月5~10日,剧目为《宇宙锋》、《二进宫》、《回龙阁》、《贩马记》、《女起解》、《孝义节》)。此时,先父身虽有恙,但还不十分严重,便同意了。每场都由四川大学的校长(注:王兆荣先生)先在台上讲一遍先父研究胡琴的经历和他对全国的影响。
 《成都快报》上刊登的1933年11月5~10日由陈彦衡操琴,陈富年演出的部分广告 地点:成都市 时间:1933-11-5
五天(六天?)演完后,先父的病没有减轻,可是学艺的接二连三地来了。隔不久,张澜先生(注:川大前任校长)又亲自邀请先父及我为他所主持的募捐演出两天,先父当即应允遂与我商量演出剧目,一天《彩搂配》,一天《祭塔》。为了取得圆满的效果,不让人失望,在夜阑人静时,我们父子便商量用那些腔。《彩搂配》前半段花园赠金王瑶卿改了一些新腔,后面彩楼抛球则改动很小,先父同意照瑶卿改的唱。对于《祭塔》的腔,则发表了不同意见,认为白蛇在塔中向儿子许仕林诉苦,唱一段接连几十句的反二黄,腔都很特别,陈德霖等都照传统腔未改。其中第五句“峨嵋山苦修千年时候”的峨嵋山翻上一调,随后接一个很长的大腔,便是反调中出名的“节节高”,高下调合,层次分明,故先父建议这句用陈德霖的唱法,不用王瑶卿修改的腔,因为他修改后用跳板、消音的方法,弄得眉目不清、层次含混。我同意了。到了演出那晚,我用全力照陈德霖的唱法唱出这一句,台下像轰雷一样起了个震动全场的满堂彩!回家后先父笑着对我说:“如何?你听见震动全场的彩声吗?!”“一般人并不知道什么老腔、新腔,只要你气用得足,收得有力,就会得到满意的喝彩。如果用段落不清的新腔,人家要叫好也找不着地方”。这是先父能看清问题的实质(陈彦衡认为“腔无所谓新旧,以悦耳为上”)。 就在这场戏后,他的病又加重,勉强支撑,起草两部著作,《中国音乐的特点》和《中国戏曲改革创新的方法》。才写了几行,便倒在床上,不能提笔了。到成都整整一百天的一个下午,已经不能讲话了。成都各票房的人都赶来看望他,他只能对最熟的人微微点头。经过大家会商,请来了志范医院(注:这仅是在其住所同一条街的一家私人诊所)一位德国留学的医生张国元,诊病后他摇头对大家说“脉都找不到了,还怎么下药?!”就在那天深夜两点半钟,与世长辞! 时间为1933年12月18日,享年65岁。注:他在病中写了一首诗:
成都从来鲜飘雪,地系平原气潮湿。 一夜冻龙带雪飞,翠竹滴沥芭蕉折。 我今来此病百日,咳嗽痰涎涕沾鼻。 窗隙壁洞地穴鼠,四方风动眠不得。 坐拥铁衾到天明,鸦声呀呀纸窗白。
原诗见许姬传著“我所知道的陈彦衡老师”,载《京剧谈往录》三编241页,北京出版社1990年1版96年第3次印刷。
周肇西编后记: 从本文对陈彦衡先生患病的叙述和他病中所写的诗来分析推断,如果可以排除恶性病变,他多半患的是重感冒并发肺炎,导致呼吸和循环衰竭而死亡。他久居北方不适应成都室内晚间无取暖设施的寒冷环境加之过于劳累对加重他的病情无疑有极为不利的影响。 由陈彦衡记谱的《谭鑫培唱腔集》一书包括了10出戏,由人民音乐出版社分三册出版,目前能买到,是翻译过来的简谱本,每出都有陈富年的注解和评论,并将陈彦衡《说谭》一书的总论也附后,很有参考价值。 陈彦衡灌制的唱片 一由他哼唱的唱片:《空城计》1925年高亭2面/《洪羊洞》1925年高亭1面均由他的学生毛石升操琴。他的嗓音很低,故历来不愿灌制唱腔唱片,只因朋友力劝才录了这一张半,但韵味浓厚,以后他再没有灌录过唱腔。梅兰芳说“他对生、旦教学都用的‘立音’哼唱,很好听”。《洪羊洞》可在“京剧老唱片”网站听到,《空城计》的录音供稿者则从陈家后人处得到(吴小如先生也收藏有此唱片)。 二陈彦衡操琴演奏的京剧曲牌:维克多即胜利公司1924出品唱片《柳摇金》《柳青娘》各一面;高亭公司1925年出品唱片《柳青娘转海青果》《傍装台》各一面:大中华公司唱片《山坡羊》《夜深沉》《卓卤齐打鼓》《反柳摇金》《小开门》《万年欢》;开明公司唱片《一枝花》《傍妆台》《反柳摇金》。可惜《京剧大戏考》一书未列出曲牌唱片目录,目前也未见有他演奏的曲牌CD出售。 三由陈彦衡操琴伴奏他人演唱的唱片: 1.言菊朋唱:《二进宫》1924年2面/《状元谱》1924年1面/《取帅印》1924年2面/《法场换子》1924年1面/《奇冤报》1924年1面/《鱼藏剑》1924年1面/《辕门斩子》1924年1面/《桑园寄子》1924年1面,均为胜利唱片公司(即维克多)录制出品。 2.夏山楼主唱:《朱砂痣》1925年高亭1面/《定军山》1925年高亭1面/《打鼓骂曹》1929年开明2面/《乌龙院》1929年开明2面/《托兆碰碑》1929年开明2面; 3.苏少卿唱:《空城计》1929年2面/《搜孤救孤》1929年2面/《乌盆记》1929年1面/《骂曹》1929年1面/《卖马》1929年1面/,《乌龙院》1929年1面,均为大中华唱片公司录制出品。 4.陈富年唱:《三击掌》开明1面/《探寒窑》1929年开明1面/又:高亭《落花园》一面;《二进宫》《庆顶珠》(后三种唱片是否亦为其父操琴,待考) 5.蒋君稼唱:《战蒲关》1926年2面/《五花洞》1926年2面/《南天门》1926年1面/《孝义节》1926年1面,均高亭唱片公司录制出品 6.静逸斋即任子珍唱:开明公司1929年出品唱片《搜孤救孤》/《奇冤报》(吴小如先生曾收藏此唱片,已赠送给“中国戏曲学院”) 以上唱片资料源自:罗亮生著《戏曲唱片史话》及吴小如先生的订补和吴先生与供稿者的通讯,柴俊为主编《京剧大戏考》,《京剧老唱片》网站的目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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