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之晕

墙之晕

注：图片友情提供阳光客

墙之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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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墙之晕

 

 

 

　　

1．作为镜像的粉墙

偌大的墙壁，作了镜子──粉墙，中国古人最美学的创造。

一棵疏朗的树，或茂密的竹，植于粉墙前，月光之下，玉树临风，风影绰约。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东坡词）但在园林粉墙下的无眠，却不是为了尘世风月！

那是梅妻鹤子，大音希声，荡心摄魂的人之为人的审美观照！

倘若将这堵墙置放在西方，那日子将是创世纪的第四天。

在那一天，上帝说，要有光，于是这世界就有光了。

光，上帝之光抵达中国园林的粉墙时，大约路途遥远，那光有点泛晕了，晕成了东方的美学的朦胧。

这是西方的臆想。

东方美学世界里没有上帝，只有庄子。

那个生活简约而精神丰硕，分不清楚蝶梦与梦蝶的人，差不多在上帝诞生时，就说：天有大美而不语！

到了明清之时，中国的造园家终于将庄子的美梦固定在粉墙之上了。

 

 

 

2．本雅明的光晕理论

“光晕”，最早作为界定人与世界的主体间性关系的概念，又转作界定人与审美对象的关系，最后又扩及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始作俑者为被德国思想家瓦尔特·本雅明。

光晕，本雅明界定为：事物的“一种奇特的时空交织，一种独有的、无论离得多近都总带有距离感的表象或外观”。

这时事物与人是一种主体间性关系，具有相互尊重的距离感，事物向人显现的是自己永远略带神秘的色彩的外观或形象，两者的关系正如作为两个主体的人眼中的你我。

本雅明的“光晕”理论，与柏拉图的“洞穴”理论相比，他们姿态是不尽相同的。柏拉图进入洞穴后，背向着外面世界，目不转睛地盯着映照在洞壁上的光影说，这才是世界的真实。

本雅明对光晕的体验，是将人际间普遍的关系传播到人与无生命、或与自然之物之间，那个我们在看或感到我们在看他的人，能够看到一个事物的光晕意味着赋予它以回眸看我们的能力。

本雅明关于“光晕”的理论，关键词：距离．神秘．移动．回眸

在本雅明那里，“光晕”是拟人的，或者作为有意识的主体。

在本雅明还没有出世之前，最早静观“光晕”的人是中国唐代的天才诗人李白：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落魄的诗仙，在宣州看敬亭山时，姿势为独坐，神情相当孤寂，时光大约为黄昏，天空上宿鸟无影，或有一片孤云，不陪人地去了。

离乱、飘泊、饱尝人间辛酸……

当时，李白的审美情绪并不从容。

3．苏东坡的北宋月光

 

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前赤壁赋》

 

 

月亮，天地宇宙自然间最美最洁最高的光晕主角，亮相于浩浩汤汤长江之上。

东坡，完全置身大自然空间中对光影流转抒情描写，传达出乐观旷达，不以得失萦心的精神境界。

月光，与东坡肝胆相照。

乐天的东坡与大自然的相顾，比诗仙潇洒得多。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那天夜晚，光影的移动，完全是由外及内，在房屋建筑的半空间与空间中渐次进行的。

景语即情语，诗人的情思亦是“愈转愈深，自成妙谛”。

没有染上尘世社会功利的一丝光晕，苏家兄弟间的家庭伦理，真挚情意自然互顾。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

 

 

苏子的多情是有名的。幻觉中的光影，亡妻的剪影，光晕晃动，以景结情，将诗人的对女性深婉挚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有时，月亮的光影与光晕在东坡那里是分不清晰的。如他在园林庭院吟出的《花影》诗：

　　

　　重重叠叠上瑶台，

　　几度呼童扫不去。

　　　　刚被太阳收拾去，

　　却教明月送将来。

 

 

 

 

关于月光映下的光影，苏子还有更有比序更短的妙文《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承天寺院园林，庭园空间，花木扶疏，树影摇曵，庭下光影交织，情趣盎然，令人陶醉。

寂静中，东坡顾不得睡眠，寻友作月夜游。于是承天寺那一夜，天空上的皓月，便有了审美主体与光晕了，从此而时入中国散文史。

承天寺的月光，有东坡他们，才有了得以存在的理由。

然而，细察之下，宋代的园林虽然发达，却还没有制造出粉墙，无怪乎苏东坡在园林中徜徉时，视野多在地上。

 

 

4．从容不迫的距离
张潮，清代才子，一位深有情趣名士，在中国园林文化史上，对于自然光晕最有欣赏体会的人，始终对于天地自然的光晕恰如其分的保持着距离，一段美妙的空间。
他所著的《幽梦影》，有观照心得：

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着，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

永远的距离、神秘的朦胧，移动的回眸。风花雪月的光晕，折磨得张潮死去活，衣带渐宽，如同瘾君子。
他又说：

楼上看山，城头上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

张潮的灯，是清代青纱烛光，幽雅而不碍月光。
他对月亮光晕的相顾膜拜，是于岁月中变化中进行的：

少年读书，如隙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观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也。

花前月下，才子佳人，音乐袅无，于诗意栖止中，参悟大自然的最佳地方：当为中国园林中粉墙前；最佳时光为：旭光之清晨、夕阳之傍晚，还有明月之静夜。
他还很有角度地说：

玩月之法，皎洁则宜仰观，朦胧则宜俯视。

5．打磨出来的镜墙
为了有如此众多，有如此痴迷的光晕相顾膜拜，大约在明代，中国园林终于创造出粉墙──光洁如镜的墙壁。
明代吴江造园家计成著《园治．墙垣》：

历来粉墙，用纸筋石灰，有好时取其光腻，用白蜡磨打者。今用江湖中黄沙，并上好石灰少许打底，再加少许石灰盖面，以麻帚轻擦，自然明亮鉴人。倘有污积，逐可洗去，斯名‘镜面墙’也。

墙壁的粉墙工艺，黄灰和白灰的区别，有用碎稻草和泥，有用石灰。
黄灰是在石灰中和草纸作筋，此为粗灰，类似打底。白灰以石灰和锦纸，粉成以后再用石灰水刷外墙。干透以后，再打磨，其墙壁光滑如镜。
具体做法见《营造法原》：

苏地外墙，其上蜡发光之法，则青纸筋搨粉，须俟干透，先刷料水数次，料水者和轻煤之水，其色青灰。再用淡料水刷数次，所罩青煤水干透后，用新扫帚刷三四次，须干帚。再用蜡一两，以丝棉包揩压磨即亮，称为罩亮。

白粉墙如同绢素宣纸，最能衬出园中花石，显出花木轮廓，映出亭台画意。
春风拂面醒何人，融融暖日照粉墙；夏日赏花携佳人，花竹石影满粉墙；及秋醉月对韵人，梧桐秋影落粉墙；逢冬映雪会高人，枝叶萧疏映粉墙。
舒缓地移动，一点一点地叠印，粉墙上的光影变化，一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牧歌，合拍于古老的农耕社会节奏。
园林中的粉墙，竹影婆娑，自成一幅诗情画意。
至于门洞漏窗，曲廊翼角，天井池水，花木假山俱是光影流转，联系感受着中国园林建筑的知觉空间。

6．中国园林的天然光影

日月星辰，湖光山色，花、木、山石、建筑、人，四季之光，天然之光。

有了光影，园林变得生动起来。有了光影，在平面上展开布局的中国园林建筑，便从三维空间向四维空间跃进了。

光影代表虚，与实的建筑构成一动一静的美学关系。

静是相对的，动是恒常的。流光，疏影是园林建筑讲究的意境层次。

在中国园林中的粉墙往往是光影的显示映衬物体。

而园林中的天然光影，经常成为人与自然相顾的光晕。

如黄庭坚《鄂州南楼书事》：

 

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

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

 

7．当代建筑大师的一堵粉墙

现代社会，人成为了终极主宰。

夜晚，炫目的人造光源，灿烂得足以让普众在多数的时间内，无法记忆起天然的星月光亮。

人对宇宙自然的光晕膜拜，降次为自恋狂一样的电光魔术。

贝聿铭，当代大名鼎鼎的世界华裔建筑大师，从西方返回东方，于自己的祖地苏州寻根。

尔后，在设计北京香山饭店时，针对现代人对大自然的失语症，特地营造了一堵中国园林粉墙：

一水池，一墙壁，两者之间，移植一棵香山枫树，亭亭玉立地。

 

　　　　

　　2007-6-16于成都天开居

 

好图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