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象征与国家权力 ──凉山彝族的等级名称与民族名称 ⊙ 巫达/文
Color, symbol and the state power: the estate system of the Yi nationality and its ethnic name. In Zhongguo Yixue (Yiology of China), vol.2. Qingxia Dai, ed. Beijing: Minzu Chubanshe (Nationality Press), 2003.
一、引言 凉山彝族自称诺苏。在凉山彝族传统的政治体系里,彝族分五个社会等级:兹、诺、曲诺、阿加和嘎西。兹和诺是贵族等级。兹是土司,即历代中央政府任命的本民族地方官员。诺没有政府的任命,但拥有强大的家族,他们也许是古代的外来征服者。曲诺是平民阶层,是自由民。他们虽然名义上隶属于某一家族的诺,但他们有自己的财产,有的本身就是奴隶主。阿加和嘎西是奴隶阶层。阿加有自己的房屋和少量的财产,但没有自由,他们的主子可以随意买卖他们。嘎西是整个系统中地位最低的阶层,他们没有人身自由。 在彝语里,“诺”这个音节至少有两个含义:等级名称“诺”和“黑”;“曲”也有两个含义:等级名称“曲诺”的“曲”和“白”。于是学者们把“诺”译作“黑彝”,英语译为Black Yi或Black Lo Lo;把“曲诺”译为“白彝”,英语译为White Yi或 White Lo Lo(林耀华1961(《凉山夷家》英译本))。我认为这是一个误会。如果把“诺”译成“黑彝”的话,那么,应该把“曲诺”译成“曲黑彝”,而如果你将“曲”译成“白”,那么它就应该是“白黑彝”。另外,根据彝语语法,当一个形容词修饰一个名词时,其顺序是“名词+形容词”,而不是象汉语顺序一样“形容词+名词”。例如,“红花”彝语是“vievie ahni”,“vie vie”是“花”,“a hni”是“红”。我们又回过头看,如果“诺”是“黑彝”的意思,那么,“白彝”在彝语里应该是“诺曲”,可惜事实不是这样。所以,我认为这两个翻译是很大的误会。 在笔者的家乡甘洛县,彝族分布于两个区域,一个叫“诺木迪”,意思是‘诺地方’,一个叫“曲木迪”,意为‘曲地方’。住在“诺木迪”的彝族叫“诺木苏”,意为“‘诺’地方的人”,住在“曲木迪”的叫“曲木苏”,意为“‘曲’地方的人”。这两个区域以一条叫“尔觉河”的河为界。住在这两个区域的彝族有一些差异:使用两种彝语土语──诺木苏使用圣乍土语,曲木苏使用田坝土语(彝语田坝镇叫里迪木,即史书上的“暖带密”);丧葬仪式、节庆年节、服装等都有所差异。实际上,他们是两个次族群。人们沿用了上述错误翻译,他们在甘洛也被称为“黑彝”和“白彝”。但这两个概念在这里却不是等级的名称,而是次族群的名称。他们称“诺木苏”彝族为“黑彝”,不管他们是什么等级的,称“曲木苏”的人为“白彝”,也不分等级。黑彝、白彝的区分是就区域而言的,是次族群的概念。白彝是土司管辖区的人,是王化的“熟蛮”;黑彝是土司权力控制不了的人,是不服管理的“生蛮”。由此可以看到国家权力和这两个次族群的关系。这种“黑”“白”两分法,从背景看,“黑”者象征“未开化的,野蛮的,未汉化的”,与“生蛮、生番”等对应;“白”者象征“开化的,较文明,接近汉族的”,与“熟蛮、熟番”相对应。这是“黑”、“白”两种颜色象征两个次族群的反映。这种象征直接来源于汉语,反映了尚白厌黑的汉民族心理。 许多人常常问我:你是黑彝还是白彝?对于这个问题,我常常觉得别扭,回答和解释颇感困难。原因有二:首先,在我的家乡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甘洛县,黑彝和白彝是两个次族群的概念,在1956年中国政府在凉山地区搞民主改革以前土司管辖区的彝族叫白彝,非土司管辖区叫黑彝;其次,彝族内部分五个等级:兹,诺,曲诺,阿加和嘎西,其中诺等级被译为黑彝,曲诺等级被译为白彝,阿加等级被译为安家娃子①,嘎西等级被译为锅庄娃子。这两个概念被学术界以及大众混淆运用,被基本固定了下来,于是,产生了上述困惑。我出生在四川省甘洛县吉米镇,属于非土司管辖区,而是“黑彝”管辖区。而我的家族在彝族的五个等级中属于“曲诺”等级,是“白彝”。因此,对于上面所说的问题,我的回答就不得不变化,在甘洛,我要回答我是黑彝;在甘洛以外,我要回答我是白彝。
二、“黑”、“白”与彝族等级制度 1956年民主改革以前,彝族地区的政治制度最有特色的是代表国家权力的土司制度和以家支为单位的等级制度同时存在。名义上土司统治其它各等级,但由于土司势力的衰落,实际上是土司和家支势力共同统治,共同构成具有地方特色的政治体系。彝族分五个等级:兹、诺、曲诺、阿加和嘎西。下面先简单介绍这五个等级。
1.兹 “兹”系彝语,即汉语里的“土司”。土司制度是历代封建王朝统治边疆异族的一种制度,号称“以土官治土民”、“以夷制夷”。彝族地区最早的类似土司的政权形式可能是蜀汉时期的诸葛亮封济火为王,有彝汉文的“济火碑”记载其事。诸葛亮评定南中后,分置七郡,统于庲降都督,对当地土著“皆以其渠帅而用之”。诸葛亮解释说:“若留外人,则当留兵,留兵则无所食,一不易也;加夷新伤破,父兄死丧,留外人而无兵者,必成祸患,二不易也;汉夷累有废杀之罪,自嫌衅重,若留外人,终不相信,三不易也。今吾欲使不留兵,不运粮,而纲纪粗定,夷汉粗安故也。”②真正的土司制度始于元朝,盛于明朝,延续于清朝、民国时期。元朝在凉山设“罗罗斯宣慰司”,清朝在凉山设立了许多土司土官,到民主改革时还有凉山“四大土司”。 土司职官有宣慰、宣抚、安抚、招讨、长官诸司;土官职官有总管、土府、土州、土县等。土司职官中以宣慰司最高,它是“掌军民之务,分道以总郡县,行省有政令则布于下,郡县有请则为达于省。”(《元史.百官志七》)宣慰司下管宣抚司、安抚司、招讨司、长官司(谢本书等1996:138)。土司是当政中央政府赏封的,有官印、官府、衙门、军队、监狱等一系列统治标志和工具。土司是政府认命的,土司之间是通过政府认同而相互认同的,老百姓更要遵从政府旨意。土司是实际意义的地方行政长官。土司制度是世袭的,成为彝族等级制度中的一个等级,称为“兹”或“兹伙”。兹是凉山彝族地区的统治阶级或统治阶级的后裔,代表权力,政权,中央政府的意图。彝语叫土司为“兹莫”,“莫”是“大”的意思,兹莫意为“大土司”。彝语的“权力”一词叫“兹克”,意为“土司的口(旨意)”,正说明了土司的权力与地位。 十三世纪六十年代,元朝统一中国后,“在四川彝族地区设有叙南等处蛮夷宣抚司,下设马湖路,马湖路辖泥漆、蛮夷、平夷、夷都、沐川、雷波六长官司。又有罗罗斯宣慰司,辖建昌、德昌、会川等三路及所属18州,即今凉山地区,当时隶属云南行省”(杨怀英1994:36)。十七世纪四十年代后,清朝沿用土司制度。据统计,嘉庆时彝族土司土官有“宣抚司1,长官司10,土千户10,土百户47,土舍3,土目54,土千总6,土外委1,土乡总7,头目21,总计166名。……这些土官中以沙马宣抚司、邛部宣抚司、阿都长官司、雷波千万贯土千总为大,号称凉山四大土司”(杨怀英,1994:37)。 彝语谚语说“土司掌官印”,因此,官印成为土司的标志,只要有官印,就是“兹伙”,而不管其封地多少官职有多大。土司的地位总是高于当地人民。因此,在凉山地区,从阶级来分,土司是统治阶级,其它人都属于被统治阶级。以前认为诺伙也属于统治阶级的说法值得商讨,因为,这种观点混淆了阶级和等级的概念。阶级是客观承认的,等级是主观认同的。人们承认统治阶级是客观的,是被迫的;而认同等级是主观的,是自发的。 ①娃子是四川汉语,指奴隶。安家娃子是居住在奴隶主周围,有自己的房子,但隶属于奴隶主的阶层。“嘎西”是彝语“嘎西嘎罗”的简称,意为居住在锅庄边的奴隶,故名。锅庄娃子是没有自己的房子。 ②《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此处转引自谢本书、郭大列、牛鸿宾1996年,页130。 ①参见ASCC(中央研究院计算中心)二十四史:新校本后汉书/列传/卷86.南蛮.西南夷列传第76/西南夷/邛都。 ②参见ASCC(中央研究院计算中心)二十四史:新校本史记三家注/新校本史记/列传/卷116/西南夷列传第56/西南夷。又,新校后汉书/列传/卷86.南蛮.西南夷列传/西南夷/筰都。 ③参见ASCC(中央研究院计算中心)二十四史:新校本史记三家注/新校本史记/列传/卷一百一十六西南夷列传第五十六。 ①察尔瓦:由彝语音译“瓦拉”演变而来,是一种类似披风的衣物,俗称披毡,先将羊毛捻成线,然后编制方形,一边收编作为领,另一边缀以编成辫形的长须。兼有御寒衣、雨衣甚至被子的功能,是彝族每人必备的衣物。
2.诺 “诺”系彝语,汉语里普遍译作“黑彝”,英语则随汉语译作"Black Yi"(Heberer1987)或"Black Lo Lo"(林耀华 1961)。在1956年民主改革时,“诺”阶层的人口约占6.9%,系彝族中的贵族阶层,自视血统高贵,不与“曲”阶层的人通婚,更不与“阿加”、“呷西”阶层通婚。“诺”作为一个贵族阶层,严格实行等级内婚制,从他们在彝族人口中的比例看,这个阶层以前可能是一个强大的军事集团,后来征服了“曲”(邛),对不同地区的“曲”进行了瓜分。每个“诺”家族都有其势力范围和管辖范围。正如元朝的时候,蒙古人征服整个中国后,将人们划为四等人:第一等是蒙古人,第二等是色目人,即西方人,第三等人是汉人,最低的一等人是蛮夷,即其它少数民族。“诺”征服凉山后,其等级的划分与此类同(巫达2001)。
3.曲诺 “曲诺”为彝语,汉语里普遍译作“白彝”,英语则随汉语译作“white Yi”(Heberer 1987)或“white Lo Lo”(林耀华1961)。笔者认为,“曲”即古“邛”人,后被“诺”集团征服。为了表达隶属于“诺”,他们也自称“诺苏”,但为了不混淆于“诺”,便在自己的原族称后面加上“诺”,以示区别(巫达2001)。在民主改革以前,曲诺都隶属于一定的“诺”,每年要给诺服一定的劳役,过年过节要给诺送礼,诺打仗时自备武器弹药随诺出征。但有人身自由,享有亲子权,诺不得随意买卖转让。有自己的产业,田地,有的曲诺还拥有奴隶,财产方面有的甚至超过诺。因此,在土司统治区又叫“官百姓”。其人口约占凉山彝族总人口的50%左右。
4.阿加 阿加是彝语“阿图阿加”的简称,意为“主子门里门外的人”,汉语称为“安家娃子(奴隶)”。阿加没有人身自由,必须住在主子的旁边,主子随叫随到,随时为主子干活,不能随意搬迁。他们的财产生命也掌握在主子的手里,主子可以随时把他们卖掉或转让。他们婚姻是由其主子配婚的,即由主子配给相同等级的人,所生的子女他们没有亲子权,子女要被主子抽去当“嘎西”(汉称锅庄娃子,下详)。阿加的来源主要有以下两种,一是曲诺破落后地位下降者;一是经过婚配的嘎西,主子让其独立门户者。阿加的人口约占凉山总人口的33%。
5.嘎西 是彝语“嘎西嘎罗”的简称,意为“(主子)锅庄边的手足”,汉语称为“锅庄娃子”。民主改革前“嘎西”是地位最低的奴隶。没有任何财产,没有房子,没有田地,没有人身自由。其生杀予夺之权掌握在主子手里:主子可以随时将他们进行买卖,馈赠。嘎西的来源主要有三种途径:一是从外地掳掠来的汉族和其它民族;二是无依无靠,失去了家支支持的破产曲诺;三是从阿加家抽来子女。嘎西的人口约占10%。
三、“黑”、“白”与彝族的自称 彝族等级名称中“诺”与彝族自称“诺苏”的“诺”同音,于是产生了许多争论,争论的焦点是“诺”是不是“黑”的意思;彝族是否尚黑;彝族的自称是否是“黑族”的意思。主要的论点有以下这些:
1.李永燧:“诺”、“黑”同源说 李永燧(1993;1995)认为彝族族称“诺”和“黑”有关,“‘诺’和‘黑’同出一源,但两者的语音发展不完全同步。”;“一个群体以‘诺’为名,看来与尚黑有关,但也不过是以当时的群体心理为背景,得名后这种心理可以持续至今也可以在某些时候有所改变或补充,对此我们应持历史的观点。”;“‘诺’源于‘黑’,但又不等于‘黑’,这无论从语法上或语意上都是如此。‘诺苏’由‘黑’和‘人’组成族称,指的是以‘黑’为标记的群体。‘诺苏’并非‘黑色的人’。我们说‘诺苏’含有‘黑’义,只是就其词源而言:‘诺’来自‘黑’,用作族称后形容词‘黑’的原义有了变化。‘诺苏’非‘黑族’或‘黑人’。”
2.朱文旭:彝族尚黑说 朱文旭(1993)认为“彝族自称按照字面直译就是‘黑人’或‘黑族’的意思。这类似于滇、川、黔白族和湘、鄂土家族尚白,自称‘白子’或‘比兹’”。“彝族以黑自称‘诺’,还表示彝族奴隶社会中的统治者‘黑彝’等级。黑彝通常以彝族主体民族成分自居,这与彝族社会中以黑为贵的文化现象不能说没有关系”。“彝族以黑为贵还突出表现在服饰和器皿以黑色为贵的习俗上。”
3.伍精忠:彝族不尚黑说 伍精忠(1992)认为“诺”有三义:黑色;主体和窥视,认为彝族并不尚黑。彝族送灵《指路经》上有三条路:黑路走入地狱,白路进入天堂,还有一条花路介于两者之间,呈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由此可见彝族并不尚黑。
4.戴庆厦、胡素华:“诺”非黑说 戴庆厦、胡素华(1993;1995;1998)认为“诺”是彝族族称,与“黑”无关。他们列举了许多彝语方言和彝语支语言来证明,彝族自称“诺苏”与“黑”无关。他们认为这两个词是同音词,“诺”仅是自称,不能由此而说彝族是“黑族”。
5.笔者的观点 笔者同意伍精忠、戴庆厦、胡素华等学者的观点,认为凉山彝族的自称“诺苏”跟“黑”没有关系。笔者认为彝语的“黑”(nuo)、“白”(qu)两种颜色与彝族内部等级(ranks)名称是偶合。因为贵族等级彝语里为“诺(nuo)”,平民等级为“曲(qu)”,语音相同,是同音关系。笔者还认为,“诺”和“曲”在古代可能是两个族群,“曲”即“邛”,是今凉山地区的原居民。历史上“邛”的分布很广,以邛都(今西昌市)为中心。据《后汉书》记载:“邛都夷者,武帝所开,以为邛都县,无几而地陷为污泽,因名为邛池,南人以为邛河。后复反叛,元鼎六年,汉兵自越巂水伐之,以为越巂郡。其土地平原,有稻田。……俗多游荡,而喜讴歌,略与牂柯相类,豪帅放纵,难以制御。”①邛都国的东、东南、南边以金沙江为天堑与夜郎、滇等政权相邻,北达临邛。临邛即今雅安地区的邛崃县。华阳国志说:“雅州邛崃山本名邛筰山,故邛人、筰人界也。”②《史记》记载:“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魋结,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师以东,北至楪榆,名为嶲、昆明,皆编发,随畜迁徙,毋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自嶲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徙、筰都最大;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冉駹最大。其俗或士箸,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③ 彝语的“黑色”叫“阿诺”或“诺”,与彝族诺等级的“诺”发音相同;“白色”叫“阿曲”或“曲”,与曲等级的“曲”发音相同。于是,称诺等级叫“黑彝”,称曲等级叫“白彝”。这是一个误会。很简单,如果“诺”翻译成“黑彝”,那么“曲诺”就应该翻译成“曲黑彝”。假如“曲”是“白”的意思,就应该翻译成“白黑彝”,显然,这是不妥的。另外,与汉语相反,彝语形容词修饰名词时,形容词要放在名词的后面。比如,“红花”彝语的语序是“花红”。同理,假如“曲”是白的意思,“诺”是“彝”,那么,“白彝”在彝语里应该是“诺曲”,而不是“曲诺”。因此,我认为彝族分黑彝白彝的说法本身是错误的,是套用汉语语法造成的误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