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近影
2006年4月空林戒子摄于杜老书室,先生时年九十晋五
下文是2005年成都晚报记者参访先生的报道。
他今年94岁,依然挚爱着一生的事业。他把以文字为基础的传统文化作为安身立命的根本,怀着薪火相传的信念,为古老的中国延续精神的火种。
采访手记
94岁的杜道生先生一个人独自住在四川师范大学一间不足30平方米的房间里。推开房门,屋内坐着三人。杜先生双手抱着一个电热暖手器,坐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上。他说,电热器是学生为他祝寿时送给他的。杜先生的对面坐着两个青年,其中一位曾经是四川师范大学的学生,因为当年自愿“承包”为杜先生打开水,有了一段交往,此次是和同样心怀仰慕的朋友一起来看望杜先生。
我打量着这个小屋,窄小的房间里堆满了书,还杂乱地堆放着各种生活用具。进门处的小桌子上放着几个搪瓷盅和碗筷,右侧的一张旧床上各种书刊堆积如山,床下也塞得满满的,床脚叠放着两个塑料盆,盆里放着肥皂之类的杂物。盆子旁边有几个瓶子,其中一个陶瓶上标明了是酒。房间太小,我在里面很难转身,也不易找到坐下的位子。杜先生起身要为我找一个凳子,我才发现进门处的左侧有一个小门,我弓着腰刚好可以进入,里面是一间更加逼仄的屋子,堪堪放下一张小床。床上挂的蚊帐已经又黄又破,时至深冬,床上铺的仍是一张草席。这就是杜先生休息的地方。据说,杜先生惟一的儿子也年逾古稀,而学校要请人照顾他,被他拒绝了,他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时间已经接近中午,我们决定一起用餐后再接着采访。杜先生拄着拐杖和我们一起下楼并没有什么困难,看来身体很健康。吃饭的时候,我们从他房间里带下来的那陶瓶酒,杜先生用小盅喝了三杯后便不再饮。他说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他的饭量和食欲都不错,吃完后他还用小搪瓷盅将剩菜打了包,说今晚可以不用到食堂买菜了。
回到楼上房间,杜先生的谈兴渐浓。我们谈到了他的求学经历,谈到了中国文字与传统文化的关系,也谈到了他的老师胡适、钱穆以及闻一多等。但贯穿始终的,是杜先生对中国文字的挚爱,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忠诚。谈话中,他把钱穆的《近三百年学术史》从身后的书架上找出来,要我念扉页上他的题注。原来在战乱中,杜先生的藏书散失殆尽,当他后来在旧书摊上觅得此书,心情激动,恍若重回北大校园。将杜先生对学术传统的拳拳之心与眼前狭窄的小屋以及杂乱的陈设相较,中国文人安贫乐道的精神分外彰显。
乐山杜家:一家出了三个秀才一个进士
本报记者(以下简称“记”):很想知道杜老的青少年时代的生活,因为从中我们可以知道您为什么会走上古文字研究这一条路。
杜道生先生(以下简称“杜”):这说来就话长了。我父亲在旧社会没有取得功名,就在乐山经营了一个米铺。人们都说我父亲福气好,有六儿两女。虽然父亲没有取得功名,没有考取秀才,但他还是读过私塾,算是有些文化,当地人很尊敬他,推选他做团正,而他也很称职,办事很公正。他很看重教育,所以我的大哥、二哥都得到很好的学习机会。大哥是四川法政学院经济本科第一期毕业生,二哥是四川高等学堂二类七班毕业。大哥学的是经济、政治和法律。二哥学的是数理化。毕业后,大哥做过自流井(现在的自贡)和宜宾等地区的法官、检察官。二哥在乐山的中学里教书,1913年成为嘉定府官立学堂的教师,主要教英语、代数和几何。我的大哥、二哥和郭沫若初小、高小都是同学。不仅如此,我家与郭沫若一家还是亲戚。郭沫若的母亲就姓杜,郭沫若的外公杜琢璋是我家本房亲戚,咸丰四年中的进士。他曾经做到贵州黄平州的知州。太平天国举事期间,黄平被围,他出城迎敌,结果战死,后来被朝廷追封为五品云骑尉。他的一儿一女被送回乐山。其中他的女儿长大后嫁入了郭家,她就是郭沫若的母亲。
这就是我家庭的大概情况。由于我父亲的子女多,除了大哥、二哥,后面所生的孩子就无力供养他们读书了,所以我的三哥、四哥、五哥都选择了经商这条路。三哥在钱庄做职员,四哥经营米铺,五哥过继给了亲戚,后来经营一间酱园。我是1912年──辛亥革命之后出生的。我出生的时候,我的父亲母亲都已经四十多岁了。由于老来得子,父母对我特别疼爱。
杜姓一家在乐山很受人羡慕。你想,一家中出了三个秀才和一个进士。我13岁的时候,我的舅爷开有一个私塾,我就去那里读书。我的一个伯父是乐山很有名的中医,我的父亲本意是想我读点私塾,好去跟我伯父学中医。他没想到我14岁的时候自己跑去考了乐山县立高小,不仅考上了,而且考的是第二名。我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嘴巴一撇,说:“对嘛,你去读嘛。”(笑)那时候读高小,一年的学杂费和伙食费、住宿费要十二三个银圆,对我的父亲来说也是不小的一笔开支。在学校读了一年,我的二哥当上了乐山县的教育局长,开办了县初中,我就以同等学历去考,结果考了第一名。我父亲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没办法,嘴一撇,说:“又读嘛。”(笑)就这样,我在乐山县初中毕业。在我毕业的时候,乐山还没有高中,于是我就到成都读了高中。
成都-北京:考上了4所大学,读了3所
记:于是就这样您就离开了乐山,来到了成都。
杜:是的。我就读于四川大学附中。附中刚开办第一届高中,我就考上了。杨尚昆、郭沫若都读过这个学校。
记:您那时候多大了?
杜:我读书晚。到成都读高中的时候我已经18岁了。高中毕业我22岁。那一年我考上了四川大学中文系。刚读了一年,四川时局发生变化,闹得人心惶惶。这时候我的一个表姑丈要我去北京读书,他愿意照顾我的生活。他是一个举人,辛亥革命后在河南做生意,后来到了北京定居。就这样我北上来到北京。哪里知道我到北京时,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的招生日期都过了。当时北京有5所比较重要的大学,除了北大、清华以及北师大外,还有两所私立大学。一所是辅仁大学,它是一所天主教教会办的学校,另一所是燕京大学,它是基督教新教办的教会学校。我就去考辅仁大学,新生考试过了,我又参加了插班考试,结果也通过了,于是我一去就读二年级。在辅仁大学有两位先生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一个是沈兼士先生,一位是余嘉锡先生。沈兼士先生是辅仁大学文学院院长,余嘉锡先生是中文系主任。他们见我不仅能写诗,而且能填词,《大学》、《论语》、《中庸》、《孟子》、《诗经》、《左传》等经典我差不多都能背诵,(至今好多篇章我还能背诵)所以对我很看重。在辅仁大学读到三年级,我向学校提出转学。学校老师提醒我,你办了转学手续以后就没有机会回到辅仁大学了。我不在乎,我想考清华,考北大。当时我高中的同学,文理科加起来有13个人在北京。我们一起去考清华、北大。照样的,我们还是先得通过新生入学考试。通过这个考试以后才能参加插班考试。我们13个人去看清华发榜,一看,大家说:“老杜,幸好你考取了,不然我们是全军覆没啊。”(笑)两轮考试我都顺利通过,可以就读清华大学的三年级。同时我又报考了北京大学。北大的两轮考试我也顺利通过。在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之间,我面临着选择。当时胡适先生是北京大学的文学院院长,蒋梦麟先生是教务长,我冲着他们的名字选择了北京大学。
记:您是考上了4所大学,就读了3所,杜老的求学经历很有意思。
杜:在北大是1935年到1937年。最后我的学历就成了北京大学中文系语言文字专业毕业。
记:在您的求学经历中,您觉得最大的收获是哪位先生给您的?
杜:应该是沈兼士先生。是他告诉我,中国的文字学研究要以《说文解字》为基础。
记:除了沈兼士先生,您在大学就读时,哪些先生给您留下了比较深的印象?
杜:沈兼士先生教我文字学;余嘉锡先生教我目录学和经学。他们的学识都非常好,我受益匪浅。还有钱穆先生。他一生清高,不为名利所动,孤身前往香港创办新亚学院,培养了像余英时这样的著名学者。钱先生的人品我是非常钦佩的,他治学也非常谨严。在北大的时候我听宾四先生(钱穆字宾四)讲《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国通史》,他的课讲得也非常好。抗战开始,我们这些学生匆匆逃离母校,书籍大多散失,钱先生的《近三百年学术史》也在其中,真是惋惜。1958年,我在一家旧书店发现了这本书,就买了下来。你看,我还在上面题了些字,算是对钱先生的怀念。前不久我还在读他写的《新亚遗铎》,感慨很多。
记:杜老的老师中还有不少名家,比如闻一多先生。
杜:闻先生教我们《楚辞》。他是湖北人,《楚辞》四川人读来不押韵的地方,闻先生用湖北话来念就押韵了。比如“书”我们念“shu”,湖北话读做“xu”。他给我们讲《离骚》,讲得非常精彩。
记:杜老您说当时选择北大是因为胡适和蒋梦麟。胡适先生主要讲哪些课?
杜:当时胡适先生要批儒,他对儒的考据是很准确的。他说儒最初是给人家办丧事的,这一点没什么疑问。但是他对儒家对后世的影响重视不够,中文系和历史系的很多老师都批评他。不过他给我们讲课的时候还是强调要学好古文。他说,中国的书面语言来自于齐鲁之地的语法词汇,孔子、孟子、曾子等大儒都是山东人,我们不学好这些古文,就不可能搞好文字研究。他说,你看我们现在口中常常出现的“学习”、“孝悌”、“巧言令色”等等都是来自其中。所以他要求我们还是要学习四书五经。现在有些人断章取义,说胡适之搞的是反对儒家、全盘西化,那是胡说。
汉字:人类心灵的几何学
记:当时在北大中文系,你们一个班有多少学生?
杜:我们这个年级一共才19个学生。其中14个人选了文学组,他们学习文学、新闻采访、写作;另一个组是语言文字组,这个组没有几个人有兴趣,主要学习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修辞学还有考据等等。我是这个组的。我们这个组,一共才5个人。
记:看来语言文字研究一直以来就是一个比较寂寞的专业。
杜:对。学文字学,首先要从《说文解字》开始。像茅公鼎、大禹鼎等都讲过。茅公鼎上大概有497个字,郭沫若说它相当于《尚书》里的《文侯之命》。但无论如何,文字学研究都是以《说文解字》为基础的。
记:为什么说《说文解字》是文字学研究的基础呢?
杜:《说文解字》大概有9343个字,而它的注解大概有50万字左右,可见《说文解字》是何等博大精深。
中国的文字,其中“文”是单体。所谓“文”就是图案和符号通过象形和指示的方法造出来的,充其量不过400多个字。而文字中的复体,我们就称为“字”。人旁边加个“二”,就是仁义的“仁”。《说文解字》是上承甲骨文、钟鼎文,下接隶、楷的桥梁。1982年我曾经在香港《大公报》上发表过一篇题为《汉字:人类心灵的几何学》的文章,就谈到了这方面的问题。我们身处的这个宇宙啊,是一个物质的宇宙。凡是物质,我们都可以用形体来表达。这个宇宙也是一个运动的宇宙。我们的先人看见太阳东升西落,就画了一个圆圈,中间加一点来表示太阳。我们的文字就这么产生了。
记:当时为什么想到要发表这篇文章呢?
杜:那是1982年,中国内地开始又一轮的文字改革。在这样的背景下,我觉得有必要再次强调中国文字的意义。当时在内地不好发表,我就只好发表在香港的报纸上。汉字改革的目的是为了便于大众掌握,但是文字改革不能脱离传统,必须要保存传统文化,不能走拼音化的道路。中国家民族因汉字而有统一之标志,我历史文化因汉字而得万世之流传。这就是我的信念。
记:大学毕业后杜先生还是从事文字研究吗?
杜:毕业后就留校做研究生了。我和另外一个同学留校做研究生。另外两个同学做助教,他们比我们的津贴多20元。我们研究生每月津贴30元,他们50元。(笑)哪里知道,6月26日中文系刚刚欢送了我们,“七七事变”爆发了。当时我们还没有离开北京,仍然留守大学,但是很快的,上海战事爆发,全面抗战开始了。学校送给我们每个人5块银圆,让我们南下到南京教育部报到,以便给我们委派工作。于是我们这些流亡学生一起南下。当年我已经25岁了。由于事先得到电报通知,我记得沿途都有教育部的干事给我们照应。北大当时三院十三系,文学院、理学院、法学院不过几百人。等我们到达南京时,南京已经戒严了,晚上不敢开灯,白天天天都有空袭警报。江阴到南京,飞机只需飞行十几分钟。只要日本人的飞机一过江阴,南京就会响起空袭警报。
我们南下时经过山东的时候,我就给乐山家里写了信,到了南京我又发了电报,家里就来电报催我回乐山,说家里的米铺生意虽然不算好,但是维持生计还是可以的,叫我不要贪图那里的工作了,赶快回家。1937年10月底我就回到了四川,赋闲一年。第二年我就开始了我的教师生活。先是在乐山教中学,后来做中学的校长,再后来,到1952年开始在大学教书。
记:您的很多同学都选择了与您不同的道路,有的从政,有的留洋,有的参加了革命,像杜老这样安心教学的人很少。
杜:我们家有个传统,那就是“书可读,官不可做”。(笑)
记:教学与学术研究哪一个您更看重?
杜:我觉得是教学。教惯了书的人总是喜欢教书。把中国传统文化的精要传达给大家,也比个人埋首学术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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