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威:是么? 灯宽:有个姓汪的贫农老太婆,就住在这半山腰,她接济了我好几年。我是敌人,她不敢公开接近,就在地边或田坎假装歇气,用镰刀敲几下,这样,正埋头种地的我就晓得啥意思了。她前脚走,我后脚就扑过去,抓起留在那儿的包谷馍馍就啃。那是60年正月,生产队已经饿死人了,她却从牙缝里抠下口粮给我,观音菩萨显身嘛。直到现在,我还经常念经超度汪婆婆。到了61年,四类份子饿死大半,政府干脆将我遣返,隔房侄儿接我回原籍崇庆县锦江公社,名义上是还俗了,可每日仍不忘着僧衣打坐、念佛。如此虚度似水光阴,还以为这辈子只能干农活、受改造,做没有庙的野和尚,不料山水一转到1978年,就有个外乡人跑来对我说,宗教政策已经恢复,可以公开信佛了。虽然半信半疑,但眼前刹那亮了一道光,这是佛祖在开悟我了。白天不敢露声色,因为阶级斗争还在搞,生产队一旦晓得封建迷信死灰复燃,肯定又要开批斗会。只好半夜三更爬起床,把脑壳伸出门打探一番,才上路。我跑一阵,走一阵,一百多里,第二天中午就到成都。直接投文殊院,里面已聚了几十位破落和尚,都是川西坝子各寺各庙的方丈、主持,各自提起九死一生的“农禅”改造经历,唏嘘不已。 我在文殊院住了几年,任金刚上士,主持佛事。由于放焰口(超度灵魂)的本事过硬,在信徒中逐渐有了感召力。1984年阴历7月15,我被迎回光严禅院,重继香火,山上山下,聚了一万多人,鞭炮响了一阵又一阵,那炮烟象雾一样罩住古寺,久久不散;更有唢呐、锣鼓助兴,真比过节还要隆重热闹。
老威:这一年,您已经84岁,算一位能洞穿世象的高僧了,从辉煌的云烟中回首过去,您的得失如何? 灯宽:来不及想,因为我已风烛残年,而古寺处处残垣断壁,荒草凄凄,连一间不漏雨的屋都没有。我和师弟灯可领着几十和尚、居士,三个人挤一张床,或者就铺油布睡地下,蛇和耗子经常钻进来,有弟子害怕,我就说:“耗子也冷嘛,让它拱进被窝睡。”我从小与耗子有缘,哪怕是脱了毛的老耗子,我也经常用心窝暖它,用我的饭碗喂它……唉,这辈子挨了几百次批斗,各种苦头都吃了,可人还在,慈悲心肠还在嘛……人还在有啥用?无力回天嘛。
老威:法师不必感叹,这千年古寺能恢复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灯宽:施主你误解了。你这年纪,当然不晓得原先古寺的规模。上古寺去过了吧?
老威:去过了。 灯宽:接引殿、韦陀庙都是在废墟上重建的。在燃灯殿上头,是历代祖师的塔林。塔林正中是悟空祖师──明太祖朱元璋的幺叔,他早年就看空红尘,虔心向佛;在永乐皇帝登基,废帝朱允文潜逃以后,他从印度、西藏云游至此,豁然开朗,遂剃度出家,法号“法仁”,赐号“悟空”。由于法仁住持的密宗修行博大精深,在他成正果、盘膝圆寂后,肉身被供入“悟空灵塔”,历550余年,不朽不坏,为光严禅院之头号镇寺佛宝。
老威:我在悟空灵塔前至少站了一刻钟,神龛是空的,塔身颓败,连两边的对联都模糊了。 灯宽:两边的对联是“从今日回头大悟,是浮云过眼皆空”,联隐“悟空”。土改时,村上的民兵连长率领一彪人马进庙破除迷信,从下古寺砸到上古寺,最后来到灵塔前。民兵连长举起日本三八枪刺刀,喊了一声杀,照准悟空祖师的肉身捅过去。这中了邪魔的可怜的人连戳了几十下,肉身就烂了。一伙人糟蹋够了,留下满地零碎在塔前就走,到了下午,当他们押着和尚去“胜利成果”跟前受教育时,肉身早风化成一滩水,浸入了地里,一些干干净净的碎白骨摆在哪儿。我强忍着眼泪,在下半夜上山,收拾祖师的遗骨。据说祖师有西藏人的血统,身材高大,骨头比普通人长得多,旧社会,当地人都称他的肉身为“蛮娘娘”。我心痛,但不能说,只能偷偷用青篾筐把遗骨一点不漏地装好,没法藏,就花了很大力气吊在观音殿的梁上,以为万无一失。不料到了文化大革命,天下都在造反,破四旧,古寺的大雄宝殿、观音殿、财神、韦陀、接引、燃灯诸庙,全遭毁坏。由于悟空和尚主持本寺,他的侄孙──明朝永乐皇帝敕封了诸多佛宝,其中包括《洪武南藏》孤本经书一部,共678函,7000多卷,总重量有三吨多;皇锅一对,永乐帝亲赐,为生铁铸造,高约1·65米,直径为2·1米,可供2000余和尚吃饭,此皇器只在传戒或重大佛事活动时使用;半副鸾驾,为皇后、王爷出宫时开道的标志之物;龙凤旗,帝、后出宫的开道之物;琉璃瓦大殿5座;明太祖朱元璋的御书“纯正不曲”等等。
老威:都毁了?! 灯宽:除了《洪武南藏》被崇庆第一任县长姚体信组织人马,在解放初期运到成都保存外,其它都难逃劫数。生铁皇锅在1958年大炼钢铁时被砸烂,送去回炉了,皇锅太大太厚,砸它时,一窝蜂上来几十个壮劳力,在灶台上下,抡起二锤,象开山打石头,那一阵阵回响,隔几座山都能听见。 要炼化这些古铁,不容易,满山遍野的人,把树砍运回来,烧成炭,才能炼钢铁,因为炭火的温度比柴火高几百度。这周围的古林子,从小陪我念经学佛,都是些名贵树种,银杏、楠木、红豆木、古柏、古杉等等,近千亩,都砍的砍,伐的伐,弄来炼铁。现在你能看见的那棵千年古楠,就因为长在峭壁上,人够不着,才没砍成。来的人都夸它漂亮,千载难遇,却不晓得在寺中七棵三人合抱的古楠中,它是最丑最不成材的。 接着是文化大革命,连摆摆样子的和尚都不准存在了。观音殿被拆,我吊在正梁上的祖师遗骨自然摔下来,失踪了。有一次,我跑回来躲在山上,远远望见几座琉璃瓦盖的殿顶,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啥子“战斗队”的红旗在迎风飘扬,那些人排排坐着,一脚一脚朝下蹬瓦。还唱歌,仿佛那些皇帝亲赐的几百年古瓦的破碎声在伴奏,令他们越蹬越高兴。 瓦蹬空了,殿顶就亮了出来,人们又坠下地砸佛像,用绳子套住大雄宝殿的柱子,一根接一根地拉。几十百把人,喊着号子,舞着小红旗,一起使劲,从上午拉到天黑,把8根柱子都拉垮了,摔在台阶上,断成好几节。这些石柱都是古迹,现在都摆在山上,柱身有各朝各代名家题的楹联,最晚的是四川第一代督军尹昌衡的对联,看以后能不能恢复。 柱子倒了,大雄宝殿轰地塌下来……我再也看不下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还有数不尽的鸾驾、御书、楹联、佛偈、诗词都没了。上古寺整个没了,下古寺只剩些残墙断壁。直到84年以后,才靠上万皈依弟子出钱出力,重塑菩萨,建庙宇,一点点恢复,总算成了些气候。据说恢复半座古寺也要2000多万。
老威:您肯定能功德圆满。 灯宽:众人添柴火焰高,寺里功德碑上,已添了几千名字,都捐100元以上,有个当公司老板的居士,为请接引殿的玉佛,捐资30万。其它收入,如香火钱、茶点钱、长明灯钱也过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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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威:你可以告他。 灯宽:出家人慈悲忍让为本。我只好先答应说:“等化到缘再说。”他立马命令:“给个期限!”我说:“今天化齐今天给,明天化齐明天给,永远化齐就永远给。”局长一听,下不来台,就要日我妈,结果惊动了门外的几十个居士,他们冲进来,和局长对骂,赶他走。罪过罪过。 其实,只要贪官胃口不是太大,我都会满足,比如一伙人到寺里打麻将,输了钱,就找我老和尚借,两百嫌少,起码500,或800、1000,借了就借了,从不提还。闹得乌烟瘴气,临走前还对我双手合十,念声“阿弥陀佛”。唉,罢了,宗教局管佛庙、道观、清真寺、基督教堂,一手遮天,局长就自称是“所有神仙的父母官。”
老威:岂有此理! 灯宽:历朝历代,官再贪,皇帝再昏,也没听说要在和尚脑壳上拔毛。 老威:我也是头次听说。 灯宽:所以除掉寺里的各项开支,到底能拿多少钱去重建庙子,我实在没数,唉,随缘吧。 老威:只能随缘了。 灯宽:施主是有心人,我送你一张悟空祖师肉身照片。拍这张像的人法名“续空”,家住山脚古镇街子场。40年代,他扛着街子场的第一台箱式镁光照相机去灵塔拍回这张法照,立即轰动一时。以后,他把法照当作通行证,经打箭炉(康定)入藏区,往来多次贩买鸦片烟,均畅通无阻。因为藏民笃信佛教,尤其崇拜密宗高僧,一见照片,立即五体投地。解放后,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不断有人追查,审他,打他,吊他,一关黑屋就是好多年,可他宁死也不承认这回事。直到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也许是天良发现,他才让家人去锦江公社找“师父”。待我气喘喘地赶到,他瞪着眼,就是不落那口气。直到我捏住他的手,叫声“续空”,他的泪水才扑簌簌地下来。慢慢松开拳头,把那张包了许多层棉花和绒纸的小底片交给我,连师父也没喊一声就去了。孽缘呀。
老威:阿弥陀佛,愿这位摄影师的在天之灵安息。 灯宽:一转眼,连这张法照也有60多年了。
老威:但是上面的悟空祖师,面容慈祥,两耳垂肩,双目炯炯有神,超凡入圣。再添上这个摄影师的故事……这就是不朽。 灯宽:阿弥陀佛。
老威:阿弥陀佛。法师,这几个月,我进出了五趟,古寺的每个角落几乎都看了,恢复得不错,特别是您,称得上这方圆百里乃至川西平原的第一件佛宝。 灯宽:施主的玩笑开得过了。藏经楼看过了吧?
老威:外观看过了,白粉壁,稚朴的瓦盖,有些象唐代或日本京都的建筑风格。壁间“藏经楼”三个字是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先生所题,算古寺的一件上乘文物,从书法的风骨上,远远盖过朱元璋的“纯正不曲”和康熙帝的“光严禅院”两件御书。 灯宽:于右任先生是民国34年在青城山里,听佛门中人偶然提起《洪武南藏》孤本的下落,才兴致勃勃地赶到古寺的。他上藏经楼读了几天经,几乎足不出户。右任先生美髯齐胸,二目不怒而威,俨然一幅大儒的风范,他应前任住持之邀,龙飞凤舞,一挥而就,写下“藏经楼”三个草字,口称“难得!难得!”在他之前,国民党省主席林森也坐滑竿来古寺检视过楼中《洪武南藏》。
老威:若蒙法师应允,我也想步后尘入楼拜拜经。 灯宽:如今经书已不存寺中。
老威:毁了?! 灯宽:阿弥陀佛。1951年初夏,崇庆县首任县长姚体信根据县志上的记载,亲临古寺,直奔藏经楼,出来就表示:在众僧人面临遣散,住持登宽已在土改中划为大地主,遭受管制的无序情况下,寺中已无人力财力保存如此卷秩浩繁的国宝。姚县长是知识分子,他当即命令封闭藏经楼,将经书打包装箱,随之派人请省里的文物专家鉴定。那时无公路,县里就征召了上百挑夫,把这重达三吨的佛典一路担到成都,入省图书馆存放,至今已52年。
老威:幸好搬走了。 灯宽:这姚县长是护法金刚转世吧,一般当官的可没这种觉悟。《洪武南藏》又名《初刻南藏》,是明太祖朱元璋于洪武五年(1372)敕令刻造,至洪武36年(1403)完成。历时31年,共1600部,7000余卷,有几百人参与了点校、分类、刻印和装帧,大功告成后却只印了两部。一部在永乐年间毁于金陵的一场火灾,而另一部,直到1930年,才被外界披露出来。古寺因悟空肉身和此经,一时名气远播,徒步来寺中求开眼界的文人骚客,源源不断。
老威:古寺条件简陋,如何保证这经书几百年不蛀不霉不变质呢? 灯宽:几百年来,每年翻晒一次,动员全庙和尚。我7岁出家,只要在庙中,就年年参加晒经。方法极原始,不能用手,只能用竹片,一页一页地翻,不能重,也不能漏。晒透后,再将防蛀的叶子烟夹在书中。这是寺里代代相传的礼拜仪轨,仅叶子烟就要耗几百斤。
老威:现在没有毁经灭佛的危险,可以把藏经请回来了。 灯宽:从前是镇寺之宝,而眼下是国宝,任何转移都要请示国务院。
老威:看一眼也不行? 灯宽:有管理制度,连我都无缘重温,但出过意外。彭县一个贼和尚,叫某某,竟花12万买通省图书馆,把《洪武南藏》一次性盗版,偷运到海外,赚了大钱。为这事我和弟子们找过许多政府部门,包括省委办公厅,我一再声明藏经的传统主权在古寺,但没人耐烦听。
老威:我晓得省图书馆搬过几次家,那些管理人员既不信佛,又不会往书中夹烟叶,几十年没人翻晒的藏经命运到底如何,迷雾重重啊。 灯宽:万物皆有因果,罢了。 老威:虽说“罢了”,但法师您在这百余年的光阴中,似乎坡坎多坦途少……这到底是谁造成的?恐怕不能单用“孽报”二字来了结吧? 灯宽:直到如今,我也不能说成了正果。佛法无边,我只能学,只能战战兢兢去接近那轮回之道。学佛就得戒嗔,戒怒,戒怨,把众生当作活佛。历代皇上,有兴佛的,有灭佛的,还有逢佛杀佛的,何解?民国时期有个普钦法师,曾经在观音菩萨成道日晚上,割开胸脯肌肉,把灯芯草插进去,并用面团做成茶碗大的灯柱,灌满菜油,然后点燃。这就是所谓“燃心供佛”。在大雄宝殿内,灯焰霍霍有声,窜高四尺许,直达佛晓。普钦法师被烧焦了,肺腑都裸露出来,却居然被抢救活了,康复如初;后来,普钦又发愿刺舌血书写《严华经》,刺了7年写了7年,终于大功告成;到最后,他干脆在大殿僧众的面前,燃指供佛,将左手无名指烧成灰烬。
老威:这是自虐。 灯宽:舍我供佛,与佛主舍身饲虎一脉相承;毛泽东在另一端,灭佛存佛,他不灭佛,现在会有这么多人信佛么?他说:“我要人民享受电灯电话。”现在连我老和尚也有电灯电话了。我当地主时,许多人打过我斗过我,几十年过去,他们的儿孙穷,念不起书,我就布施,拿钱供他们念书;病了,拿钱去看病;反正我的钱也是别人供奉的,留在手里就是祸,佛主要怪罪,但不会说。我与和尚们在斋堂,谁做错了,我心里清清楚楚,但我不会说,不会嗔和怨。 生从何来,死归何处;无名无处,去西方极乐,极乐又归何处?所以,众生也,父母也,打我斗争我,相当于父母教育我。 你打了,嗔了,怒了,疯狂了,佛报就落在你身上,你代我受了。比如那个民兵连长,用日本三八刺刀捅悟空祖师肉身,头一刀戳在胯根,几个月后,也就在胯根,在同一个地方,生了一个大疮,奇臭,并且越烂越深。求遍天下名医,没治,整个下身烂掉了,人也死得很难受。又过了几年,连长的老婆娃娃也接二连三地死,最后包括亲戚舅子都死光了,绝户了。 我听说连长一门几代都绝了,并不高兴。我怜悯,为他们念超生经──他们不绝,这孽报或许就落在我这儿。因为我的上一辈,上上一辈做过啥,我不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