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桷树下的错落光影──郪江古镇

曾俊玮 · 发表于: 2005-7-20 16:25:42

郪江古镇，一个穿越时光故事的村落”，在通往紫荆湾汉墓群的路边上，竖立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这一句广告词，提醒远道而来的游人，这脚下的乡村公路，此时就如同一条时光隧道，蜿蜒前去的方向，将通往一个古老而宁静的沉睡中的村落，也许此时，该将脚步放轻，心情放缓。

与所有上年纪的村落一样，村口有着两颗古老的树，迎来送往，目视岁月春秋在村落中交替，目视悲欢离合在村落中上演。不知从前这树下是否是情人幽会和泪送亲人远离的场所，如今，这里成了古镇和新城的分界线，树的那一边，是古老破旧的小街古镇，树的这一边，是新建起来的瓷砖楼房。镇里镇外，用黄桷树隔断时光。

古镇，现在只有一条完整的小街存留，小街仅容一辆小型车艰难通行，一不小心，也许还会挂到街边唐时的砖、汉代的瓦或者作清朝民国遗老打扮的老婆婆。街两边都是普通的民宅，歪歪斜斜，屋檐下挂着金黄玉米，房瓦上长满杂草，映着夕阳的金色光芒，颇有些苍凉意味。有些残存的粉壁上，还能觅到褪色的文化大革命标语。

残损、破旧、荒芜，这是小镇会给人的第一印象。看过了丽江的繁华、闲适，在复古气氛中的优雅浪漫和纳西族人特有的绮丽风情，在郪江这条小街上颠簸前行的时候，你也许会对它的现状感到失落心酸。

当我们安顿好自己，柔和的黄色夕阳，已经把古镇笼罩，古镇在夕阳中变成完全的昏黄色调，就像一本陈年的旧书，等待有心人的翻阅。随步在古镇里闲游，感到自在和惬意的是，这里游人很少，远近而来的，都是本地的居民和农夫，见我们拿着相机左拍右闪，眼中都流露出善意和朴素的好奇。看到一处有意思的民居，上前询问主人是否可以入内参观，主人都受宠若惊地大点其头。如今，在开发完善的民居景点，这样的参观都需要付费了，只在这里，还没有商业化到这个程度。

小镇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汉代，紧临小镇的地方发现了多处汉代古墓，而现存古镇内的这些建筑都始建于明清，在别处被尊为文物的东西，在这里仿佛比比皆是，散落满地。在小镇漫步，如果细心，会发现许多在灰尘和蛛网的覆盖下古老而精致的痕迹。不引人注意的墙根上，有古老的石刻，拨开厚厚的灰尘，会看到被风沙侵蚀后仍然残存的浮雕图案。民居的门窗或者横梁，被蜘蛛网缠绕的，是发黄的镂空雕刻或者浮雕，精美细致。镇政府原来是关帝庙的所在，门口一左一右两个石狮子，已被风沙侵蚀得轮廓模糊，一问当地居民，才知这是从汉代古墓中搬过来的。居民们安然住在古老的房屋内，使用一块铜锈斑斑的镜子梳妆，在屋内的天井中，用来搭建水缸的石板上，能觅到上朱雀下玄武、左青龙右白虎一类只有考古学家能分辨出雕刻自哪个朝代的浮雕，放置于天井中的那个铜盆被磨得发亮，你如果仔细看看，也会发现那是一件古物。在这里，所有的陈旧和历史，都显得那么漫不经心，它们好像已经习惯在岁月的沉沙中静静沉睡，不被人打扰。

小镇不大，这一条小街长不过百米，当初小镇共有九座庙宇，但有些已经毁坏，有些改作它用，其中现存比较完好的还有两座庙堂，一为地祖庙，一为镇江王爷庙。所有的庙宇的庭院中，都有两棵巨大的黄桷树，几人方可围抱，都是几百年以上的老树。黄桷树粗壮的根系裸露在外，一左一右，将庙宇遮盖得荫凉舒适，树下的青石板上自然就长满青苔，让人觉得寒意透骨。看过这两座庙堂，可以看出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是非常有文化品位和艺术造诣的。在这两座庙宇中，都能看到古老的戏台。地祖庙中的戏台保存尤为完整，全部是木制结构。戏台正中间的镂空雕花立壁上，还能看到斑驳的鎏金痕迹。戏台的边缘上，雕刻有细致的戏文情节，饰以牡丹、梅花、兰草等传统图案。细细欣赏，可以看到小到人物的衣褶、花瓣和花蕊都雕刻得栩栩如生，活泼灵动。尤为吸引人的，在庙宇的屋檐下，承梁上悬挂着水莲花，一种在别处从来没有见过的建筑装饰。木制建筑容易失火，所有木制建筑都会有一些防火的设置，比如水缸或者水槽，而这木制雕刻的水莲花，却是以其意味来防火。一朵如佛手般浑圆的莲花，其间镂空，下垂的花瓣微微卷翘出优雅的弧度，在微风送拂下，那花瓣仿佛就要微微颤动一样。

这是一个在历史中沉睡的角落，时光在这里停滞。居民们淳良和善的目光，是都市中的人所无法企望的安然宁静，风波不惊。茶馆中的遗老，品着古井中的泉水泡出的新茶，随口说的，都是一段上古旧事。

在村口的那两棵黄桷树下，有一个饭店，没有店名。当我们向老板询问店名，老板说，叫农民饭店，因为其服务对象是赶集的农民。在暮色四合的时候，我们围坐在黄桷树下的方桌跟前用晚餐，吸引我们来此用餐的，是这个饭店的掌勺师傅，年逾七旬的赵老爷子。

赵老爷子嘴里噙一根古怪的烟嘴，烟袋不是软软的布袋，而是一个状似象牙的硬硬的容器，在烟袋的绳索上，穿十几个磨得发亮的黄色铜钱，年代不可考。烟嘴上镶嵌刻花铜片，烟嘴形状象一个蛇头。当我们对他大感兴趣，纷纷拿出相机的时候，老爷子笑眯眯地摆出各种造型让我们尽情照相。为了指导我们对小镇进行有目的的访问，老爷子不紧不慢、抑扬顿挫随口吟出两首诗来：

天台鼓楼镇双龙，

二狮抬头望金钟。

会仙桥前把神仙见，

一对鲤鱼在河中。

这一首，老爷子说是古代有个书生在会仙桥上的螺丝石钓鱼时所吟。天台、双龙、二狮、金钟，暗含此处四个地名。

堡上黄桷盖花棚，

晚风吹来九庙钟。

九个螺丝来涌水，

小桥之上扇凉风。

诗中也同样暗指镇上的千子堡、螺丝石和九座庙宇。这两首诗听起来并非文采斐然、对仗精工，虽然直白，但却意味深远，表达此间蕴含的民俗风情，非此莫属了。

老爷子摇头晃脑吟完诗，生怕我们听不懂，还逐字逐句给我们解释。我们被赵老爷子的诗惊得纷纷跌倒，而赵老爷子却说，他还有很多很多关于小镇的历史可以讲给我们听。所以我们争先恐后在黄桷树下的长板凳坐了下来。

夜色渐起，透过黄桷树的树叶，头顶上看得见深蓝色夜空和闪亮星子。繁星满天，四野寂静，街内偶有犬吠孩啼，几户人家射出昏黄灯光，夜行的路人很少，偶尔路过一个，也必是熟识街坊，互致问候过后，那人一声咳嗽，背影就去得远了。没有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和歌舞升平，这样宁静安详的夜晚，在这样古老荒凉的小镇，心，就会象这久违的寂静黑夜，归于平淡冲和。

来了另一桌客人，赵老爷子忙碌起来，顾不上跟我们摆小镇典故，我们静静地坐着，凉风习习，寒意深深，就着这古镇的夜晚，最理想的，应该是下一壶温热的米酒了。可惜此地没有米酒贩售，我们喝的乃是小店内的淳正高粱酒和雪花啤酒。

等到那一桌客人散去，夜色已经很浓。赵老爷子终于应邀坐到我们桌来了。他说，他要讲一个此地发生的奇异故事给我们听，足以讲二十分钟。

手中的摄影机开始拍摄，赵老爷子开始了：

郪江镇，原名千子乡，古称郪王城。名称千子乡，是因为镇头有个千子堡，堡上有棵黄桷树之王，那千子堡下埋了一个人，这个故事，就是关于这个人的故事。就在这条郪王街上，曾经住着一家人。父亲叫毛端公，带着一个女儿，姓名已经失落在记忆里了，就叫毛女子。毛女子的妈妈去世很早，父亲在外做生意。毛女子活到十九岁上，得了干筋病，去世了，（何谓“干筋病”，我们不太明白，也不好打断赵老爷子的故事询问。）人就埋在了如今的千子堡。时间一长，毛女子成了个草寇大王（何谓草寇大王，我们初时也听不懂，后来在故事中才领会到。草寇大王就是鬼，老人们忌讳，用别称来称呼），这条街上就开始丢人，丢小孩子，因为毛女子吃小孩。有人亲眼看到，一群小孩在街上玩，从千子堡那里过来一阵黑烟，黑烟包裹着小孩，黑烟过后，小孩就少了一个。于是街上的人就找毛端公，威胁要将毛端公赶出郪王城，于是，毛端公买上香蜡纸钱，来到女儿坟前哭诉，希望女儿能够离开郪王城。当夜，毛女子给父亲托梦，答应离开此处。毛女子果真就离开郪王城，往重庆方向去了。走到一条河跟前，毛女子过不去了（讲到此处，赵老爷子解释说，人有过不去的地方，鬼一样有过不去的地方），就躲到一棵大树上，准备等打更了再走。夜晚，当地有一个李老幺赌钱夜归，路过这棵树。俗话说好人头上金光亮，坏人头上冒黑烟。那毛女子看到这李老幺是个好人，于是从树后面转出来。李老幺看到毛女子，问她为何孤身一人在此，毛女子编了个谎言，说是后娘打她，她准备投奔外婆，天黑不敢走夜路了。李老幺好心，说家里就老娘和他，让毛女子到他家暂住一晚。李老幺门口贴着门神，吓了毛女子一大跳，毛女子叫李老幺把门大开，避过门神才进到屋里。这晚毛女子和李老娘同住。合该有故事，第二天下起了大雨，毛女子走不了，这时候城里从重庆来了一个大商家在赌场豪赌，毛女子为了报答李老幺的收留之恩，女扮男装陪李老幺前去参赌。赌法很简单，那作庄的商家以一赔三。经过毛女子的指点，李老幺大赢，那商家不服气，最后一把，把自己的所有赌资倒在桌上，但人怎可能与鬼斗。这个商家输得精光。第二天天亮，街上已经传遍了，李老幺一跃成为一个大富豪，在街上买了几个铺面。街上的人起哄要二人结为夫妻，二人当然顺理成章成了一家人。此后街上的人改口，叫李老幺为李大爷，叫毛女子为李大娘了。平静的日子过了不久，毛女子终究还是需要吃人，于是这街上又开始不清净。按照习俗，当地请来人搭台唱戏，破盆收鬼，查明这个鬼是外地来的。这一天演“跟尸上吊”，李大娘也来看戏，她用眼一看，那台上的人果真就上吊死去。（听到此处我们很想发问，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们还是没有打断赵老爷子，因为此时我们已经听入神了。听这个意思，可能唱这种收鬼的戏，如果鬼来看一眼，那做戏上吊的真就会吊死。）收鬼戏班的“叉手”（可能专门负责收鬼的类似道人的角色）看在眼里，围随李大娘到了李大爷的住所，向街坊一问，得知刚才那个女人是大名鼎鼎的李大娘。第二天，叉手悄悄找到李大爷，告诉他李大娘不是个人，是个鬼，然后说了头一天李大娘来看戏，戏班里果真吊死一个人的事情。李大爷尤然不信，这叉手就问，你知道李大娘的来历吗？李大爷回忆起，自己是在一个夜晚在一棵树下遇到的李大娘。叉手一听，八九不离十了，就让李大爷今天夜里假装睡觉，把灯照亮一点，然后偷看有什么情况发生。这天夜里，李大爷果真照办。睡到半夜，他看见李大娘悄悄起身，在灯跟前拜，那灯被她拜熄灭了之后，她变成一股黑烟出门而去。不一会儿，就看她回来了，那嘴里竟然还在嚼吃小孩手指，咔嚓作响。李大爷挨到天亮，赶紧去找这个叉手请求帮忙，这个叉手给他一张灵符，叫他趁李大娘不备贴在她头上，但这张灵符还不足以致其死地，那女鬼必然回身抓他，这时候李大爷向屋外跑，而叉手等在屋外，将用一个收鬼的罐子把她收了。如此这般，这毛女子就被叉手收在罐子里无法出来。这叉手整日把这个罐子挂在脖子上不敢有丝毫马虎。这个叉手是个烟鬼，李大爷为了感谢他，他吸鸦片烟的所有费用都给他包了。好事的烟鬼们一直好奇叉手脖子上这个罐子是做什么用的，一天，趁其过足烟瘾睡着了，烟鬼们找了一根长长的烟签子，戳开了罐子上的封口，一股黑烟从罐子里出来了，叉手惊醒了，与愤怒的毛女子打起来，叉手不敌女鬼，被女鬼咬死。女鬼这时候又去找李老幺，李老幺已经闻讯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李老幺家里有灵符，毛女子也害怕不敢进去，于是每天夜晚都来找李老幺，在外叫唤：“李老幺，你把我害苦了哦～～”李老幺被吓得从来不敢出门，实在无法，与女鬼商量和解办法。这毛女子是个孝女，便说自己还有个老父亲在郪王城无人赡养，要求李老幺把老父亲接来，生养死葬。李老幺答应了，把毛端公接到自己家里，果然敬如自己的父亲。一天夜里，毛女子来看望父亲，父亲对她说：“女儿，你走吧，人鬼殊途啊。”──讲到这里，赵老爷子一拍桌子，大叫一声“呀呀呸！”然后说：“女鬼就走了，我的故事喃，就讲完了。”

我们听得如痴如醉，直到老爷子一拍桌子，才把我们惊醒，我们不约而同为这绘声绘色的讲述鼓起掌来。一看摄影机的拍摄时间，正好十九分钟零几十秒。我们两眼发直，感觉这赵老爷子简直是个神仙。

讲完故事，赵老爷子不肯接受我们的邀请一同喝酒，执意起身，飘然而去，并说如果感兴趣，第二天仍然可以到这里找他，他再给我们讲一个“阎王置你八斗米，走起天下不满一身”的故事。

黄桷树下的夜话聊斋，这一番奇遇让我们如痴如傻，如不是同行还有小孩，我们真想夜访千子堡的毛女子坟，找一找现实世界与鬼怪世界的接壤之处。

而这赵老爷子，好像也来自聊斋故事，第二天我们如约来到农民饭店，却已经觅不到他的踪影，掌勺的，是另外一个中年男子。

我们意犹未尽来到千子堡，看到了那棵黄桷树之王，其树龄已在千年以上，那参天巨木令人仰视，树枝张开足以覆盖两个篮球场。那树下就是一个圆堡形状，有一处微微塌下的地方，可以看到里面黑暗中破损的石墓。我上前细细向里张望，不知那毛女子，此时是否也在向外张望？

离开郪江的时候，天下起了小雨，雨中的古镇正逢赶集，熙熙攘攘的村民背着背篼，戴着斗笠穿梭其间，我们静静地站在镇头的黄桷树下，捕捉一些瞬间。只有这些朴素身影，才属于郪江，属于这个梦中的古镇。也许，我们不该过多地打扰它宁静的睡梦，只让这古老的黄桷树，见证这里所有的一切。

黄桷树下的错落光影──郪江古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