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瑞典姑娘的中国情缘

⊙ 彭雄／图文

玛丽·安妮在成城中学教学时像

　　1929年初夏的一个早晨，一艘法国邮轮缓缓驶入上海黄埔码头，从船上走下一位二十多岁金发碧眼的瑞典籍姑娘，她叫玛丽·安妮。她怀揣着一只白朗宁小手枪，她是来寻找一位刚从法国归来的中国留学生了却一椿情债。这个名叫杨畅然的中国留学生曾对她甜言蜜语，正当谈婚论嫁之时，杨畅然竟然不辞而别，悄然离开巴黎，回到上海。玛丽小姐气得快疯了，她当时抱了同归于尽的决心，不远万里，只身到一个陌生的国家，要这个负心郎当面解释一切。这是需要何等的勇气又是何等的痴情啊！

　　通过设在上海的留学生机构，玛丽很快找到了杨畅然，杨畅然字茂修，四川洪雅县人，生于1905年，1922年赴法国巴黎大学留学，在一次学校举办的舞会上认识了美丽多情的玛丽·安妮小姐。玛丽出生于瑞典一个名门大族，同在巴黎大学留学，学习美术。舞会上的邂逅，使两颗年轻的心产生了共鸣，此后数年的交往，感情与日俱增。玛丽甚至只身到巴黎圣母院，虔诚地跪在圣母像前，默默祈祷能和这位神秘而温婉的东方人结为莲理。

杨畅然先生留法时像

　　追求幸福，在西方人心目中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但对一个20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来说，情形就大不同了。个中原因是杨畅然出国之前，已由父母包办，结了婚。他的妻子名叫张一君。所以，他与玛丽之间的感情愈发展，内心就愈矛盾，他爱得愈热烈，内心愈痛苦。杨畅然先生后来对他的子侄们讲："那时我实在彷徨苦闷，思想斗争异常激烈。我常常自问：一个年轻、美丽、有文化、家庭富有的欧洲女朗和一身这在异邦的有妇之夫能结合吗？那是天方夜谭啊！"畅然不知经过多少个不眠之夜的痛苦的思想斗争，虽也曾打算过长期漂泊异国他乡，但"长安虽好，终非久留之地"，他更不忍有背于到法国寻求救国救民之道，学成归来报国的初衷。毅然于1929年春利剑斩情丝，不辞而别。悄然归国。

1937年出版《成都留法比同学录》

　　上海重逢，着实令畅然大吃一惊，也深深为之动容。他只得如实将离去原委全盘托出，并谈了他对包办婚姻苦闷，又不忍伤她的心才离开巴黎。后经友人多方开导，玛丽的忧伤和愤怒才逐渐为理解和同情所取代，她终于原谅了他。按照中国当时法律，一个男子可以一夫多妻，这个颇具人情味的法律条款，无疑成全了这份异国情缘。1929年夏，这对苦恋了数年的东西方有情之人终成眷属。

　　1931年1月，杨畅然带着如夫人回到成都。先住其兄家中，后迁至灯笼街85号。那时，他们已有一个爱情的结晶──一个一岁多的金发胖娃娃，取名杨艾南。

　　回到成都后，杨畅然经同学叶怒沧推荐，就职于二十九军军部。叶长畅然四岁，与他同在巴黎大学法科政治经济系毕业，叶时任二十九军军部上校参议兼军特党部上校主任。当时与杨畅然交往甚密的同班同学还有尹文敬，尹长杨二岁，巴黎大学法科政治经济系博士，任四川大学法学院教务长，川报晚刊总编。另外，还有同校同科的章士林、周泽原、倪龙骧、苏法成、王德惠等等。这些同学或在成都某大学教书、或在军阀部队里任职，结交的大都是社会名流、达官显贵。当时成都的一些达官显贵的太太小姐，都以结交外国朋友为荣，通过各种关系，要结识杨家的这位"漂亮的洋婆子"，有的甚至备上厚礼，带着子女登门拜干妈。椐扬畅然侄儿扬大和先生回忆：有一次二十九军军长田颂尧在东二巷公馆请客，客厅里满座艳装浓抹、珠光宝气的贵妇、小姐，杨及夫人玛丽也在邀请之列，有几位吃饱了的贵妇，忽然想到在老外面前斗富，竟争论起谁的珍珠顼链大，谁的成色好。一个说："大有什么了不起？真正的珍珠呈米色，你们的是白色，可能是假的吧？"另一个说："假的？谁是假的？谁就不敢用铁锤敲！"，不少好事者也从旁怂恿着。于是斗富的几个小姐太太都把自己项链放在地上敲，一阵乒乒乓乓，捶烂了好几条珍珠项链。这一次亲历亲见，给来至于异国的玛丽很大的震动，那些不知稼穑艰辛的官太太小姐们是何等的愚蠢呀！玛丽出于礼仪，表面上应付周旋，内心里却十分反感她们。

1934年杨畅然夫妇欢迎法国沙乐安领事访成都时合影。前排左第三人为玛丽·安妮，后排右一为杨先生

　　玛丽在家操持家务十分能干，她所生的三个男孩（其中一个幼时病故），衣服穿戴全是她亲手缝制。一日三餐都是她系着围裙下厨房烤面包、饼干。日常生活也很爱清洁，不仅把厨房、浴室、厕所以及各个角落都打扫干净，还在过道上放置若干个痰盂。她特别讨厌中国人随地吐痰，如见到有人随地吐痰，她就将手摆摆，操作老外说普通话的特别腔调说："这，不好，不要随地吐痰。"包括她丈夫也不能例外。为此，畅然在《论语》杂志上写过一篇文章，其中有这样的话："今日的中国人如果要和外国女人结婚，就得练就吞痰忍屁的功夫。即如我有时不慎犯禁，洋夫人就会对你说：'亲爱的，你又那个了…'自己感到很不好意思。"

　　了解玛丽的人都说她很温柔，她与畅然的原配张一君相处得也很和睦。对张所生的孩子也视如已出，爱抚备至。孩子们都喊她妈妈，毫无芥蒂。扬大和先生还回忆起玛丽婶婶在老家四川省洪雅县生活的一段趣事：1939年，日本飞机轰炸成都，为了安全，杨家举家迁往老家洪雅县城。一个从未见过外国人的内地小县城，忽然来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子，立即轰动全城。只要玛丽一上街，后面就会跟着一大群人看热闹。但她能够理解人们的好奇心，她总是和颜悦色地与人交谈，举止大方，彬彬有礼，渐渐人们都和她熟悉了，就都能尊敬她。她还被当地县立中学聘为义务英语教师。有一件事情，现在洪雅县上了年纪的老人还记得：县立中学校门前有一条小河，水质很好，很适合开展游泳活动，她便出资在文昌宫沱畔建造了一个跳水台，自己率先下河游泳，并动员女学生也参加游泳活动，消息一传出，倾刻间传遍了洪雅全城。作示范那天，成百上千的人聚集在小河两岸看"洋女人下河洗澡"，这确实是洪雅史无前例的事情。女学生吓得哪敢下水。而玛丽却自着泳装，从那三米跳台飞身入水。那些当年目睹她游泳的人，至今还津津乐道，赞扬她敢开风气之先的精神。

　　1950年冬，杨畅然先生吞金自杀，第二年，玛丽·安妮挥泪洒别她眷恋的第二故乡──成都，带着她的小孩子艾南回娘家瑞典国首府斯德哥尔摩。玛丽夫人曾担任瑞典保卫世界和平理事会理事、瑞中友好协会理事，并长期担任斯德哥尔摩盲哑学校的行政工作。她于1982年去世。他们的儿子杨艾南──这个从小生长在川西坝子的杨娃儿，据说后来凭着中国人吃苦耐劳、勤俭节约的天性，在瑞典国创出一番自己的事业。

李劼人题字

本文资料本源：

　　①杨大和先生1989年撰《我的四婶玛丽·安妮》
　　②1937年出版《成都留法比同学录》
　　③1947年出版《成城中学同学录》
　　④1988年《四川日报》刊《斯德哥尔摩奇遇》。

图片说明：

　　①杨畅然先生留法时像
　　②玛丽·安妮在成城中学教学时像
　　③1934年杨畅然夫妇欢迎法国沙乐安领事访成都时合影。前排左第三人为玛丽·安妮，后排右一为杨先生。